陈洪绶是绍兴人,被认为是17世纪中国最伟大的画家。2022年是他逝世370周年,在中共绍兴市委、绍兴市人民政府的大力支持下,绍兴博物馆策划的“高古奇骇——陈洪绶书画作品展”如期举办,引起了观展热潮。
陈洪绶的人物画怪异和艺术通俗化的特点为世人熟知,但学界却认为他是明代绘画史技术最全面的大师。如高居翰所言,陈洪绶和董其昌两人开启了绘画新的表现模式和处理传统包袱的新法门,是晚明最伟大的画家。
▲ 观音轴(国画) 陈洪绶 故宫博物院藏
“高古奇骇”的文化隐喻
“高古奇骇”是杨思圣对陈洪绶绘画的评价,为陈洪绶的好友周亮工所记。杨思圣是明崇祯年举人,清顺治三年(1646年)成进士,官至四川布政使,与傅山有交往。周亮工亦是崇祯年举人,抗清屡遭挫折后入清为官。两人结识后,周与之论人物时首推陈洪绶。
杨思圣与陈洪绶会于杭州,一见如故,陈洪绶为之作画后,杨遂有“高古奇骇,俱非耳目近玩”之叹。陈洪绶晚年多画魏晋人物,尤其是陶渊明。其技法、构图、线条等追慕古法已是炉火纯青。
陈洪绶非官宦,却是晚期心学大师刘宗周的弟子。明亡,心学人物多殉节。如老师刘宗周绝食而死,他的同窗、后来结成儿女亲家的王毓蓍投河自尽等,这些不能不在他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他落发为僧,号“老迟”“悔迟”“悔僧”显然是在表达求死不得的哀痛,所画魏晋人物有锤炼技法和缓解精神痛苦的多重意义,未必是刻意画给杨思圣,只是该情境戳到杨思圣的痛点,画题严肃当然不能“耳目近玩”。周亮工特别说明,陈洪绶的画“人但讶其怪诞,不知其笔笔皆有来历”。周所谓的“来历”未必限于技艺,当有其不足与外人道的隐喻。目前所知陈洪绶晚年有年款的《陶渊明归去来兮图》(1650年)是该年六月夏日为周亮工索画所绘,共42幅。周此时准备赴福建布政史任,此画的深意一望可知。故杨周二人有“高古奇骇”之叹,技艺之外,文化隐喻应在其中。
“高古奇骇”的画法源流
陈洪绶介于文人画家和职业画家之间,有文人的底蕴无其酸腐,有职业画家的精进无其匠气;有文人画家所无的专业技巧,有职业画家所无的画论专著,表现在画法追溯汉唐,理论师古出新。
陈洪绶在《宝纶堂集》中称:“今人不师古人,恃数句举业饾订,或细小浮名,便挥笔作画,笔墨不暇责也。形似亦不可而比拟,哀哉!欲扬微名供人指点,又讥评彼老成人,此老莲所最不满于名流者也。然今人作家,学宋者失之匠,何也?不带唐流也。学元者失之野,不溯宋源也。如以唐之韵,运宋之板,宋之理,行元之格,则大成矣。”他抨击文人画家和职业画家,前者滥用身份博取名声,后者模仿宋代风格失之于刻板矫饰。
陈洪绶敢痛斥晚明画坛的本钱在于他的艺术历程就是学习古人,“师其意思,自辟乾坤”。清人毛奇龄列举过老莲绘画技法30余种来源,如骨法吴道子、墨法荆浩、罗汉菩萨法张孝师、花草法黄居等。毛奇龄是恃才傲物之士但眼力不差,他说:“惜予与老莲交晚,见老莲五年而老莲死。”他与老莲相交虽短,论老莲画法来源应当可靠。今天的研究认定,陈洪绶研究过的古代画家有唐代的吴道子、王维、张萱,五代的贯休、荆浩、关仝、徐熙,宋代的文仝、易元吉、崔白、苏轼、李公麟、李唐、赵令穰、赵佶、赵伯驹、赵孟坚,元代的黄公望、王蒙、王渊,明代的沈周等。周亮工曾让陈洪绶观赏张萱的仕女图,陈洪绶看后打趣道:你常常笑话我画的仕女太肥,对比此卷,“予十指间娉婷多矣!”足见老莲学张萱的仕女又能自出机杼。他用前贤技法自创新局,影响深远。
▲ 仕女图卷(国画) 陈洪绶 山东博物馆藏
“高古奇骇”背后的世间温情
从史家记载和陈洪绶本人的言行中,陈洪绶高古奇骇的画风不是生活中的孤高惊骇,他关心世事,充满温情。陈洪绶出身绍兴诸暨的簪缨之家,读书入仕是应然之路。恐怕是天意,幼年的陈洪绶就喜欢绘画,成年后他科第不顺,又不喜欢交结权贵,与贩夫走卒之辈倒是相交甚欢。据朱彝尊(1629—1709)记载,陈洪绶四岁时到订亲的岳父家看见新粉刷的墙壁,就画了一幅关公像,岳父见而下拜。中年后,他“纵酒狎妓自放,客有求画者,罄折至恭,勿与。及酒边召妓,辄自索笔墨,虽小夫稚子,征索无弗应。”(《静志居诗话》卷十九)有人认为陈洪绶4岁画关公近于神话,狎妓自放未必可信。以朱氏有修纂《明史》的身份,选择史料自会慎重,这些描写倒是符合老莲卓尔不群的身份。
1651年9月,陈洪绶依据嘉靖时期汪道昆的人物题赞创作了版画《博古叶子》。他写下四言诗铭:“廿口一家,不能力作,乞食累人,身为沟壑。刻此聊生,免人络索。唐老借居,有田东郭,税而学耕,必有少获。集我酒徒,各付康爵。嗟嗟遗民,不知愧怍。辛卯暮秋,铭之佛阁。”以他的画名,给权贵作画改变境遇很是方便,他却走向市场,过市井生活,体现了他追求绘画高古趣味之时,也学古人保持了独立人格。为生计向市场讨生活,他怡然自得;为兴致饮酒召妓赠画,他兴趣盎然。其中不难见到老莲的稚子童心和对社会底层百姓的温情。
“高古奇骇”的精神呈现
对陈洪绶的了解越深入,我们就越觉得按常规书画展的方式纪念他,不可能完全表现出这位杰出艺术家的人品和画品。绍兴博物馆的藏品有限,于是我们联手国内35家文博和古籍收藏单位,遴选有关书画作品、文献手稿、碑刻拓片,及其师友和后学书画、版画、古籍等100件文物,从时代背景着眼,全面展现陈洪绶的艺术世界和人物成长的背景。
展览分为4个展厅,分别展示陈洪绶的经历、人物画、其他艺术和影响。展览特别介绍了陈洪绶与青藤书屋的关系。陈父陈于朝是徐渭晚年结交的小友,陈洪绶亦对这位前辈的才情深怀敬意,曾亲书“青藤书屋”匾额,以示景仰。陈洪绶修葺青藤书屋后,在此居住5年并创作书画。从艺术传承看,徐渭开泼墨大写意一格,陈洪绶专擅工笔一路,二人艺术风格不同,但精神内核一致。徐渭求变求新的艺术追求和实践,使陈洪绶高古奇骇的画风有了榜样。在文化上看,“高古人”是无政治利害的主题。陈洪绶晚年人物作品大胆变形,题材讽刺,抨击流俗,展现了陈洪绶和徐渭心灵相通、同气相求。陈洪绶的晚年,傅山、黄宗羲、吕留良,乃至杨思圣、周亮工等,都有或明或暗的遗民身份,其精神伤痛都有不同的表现。陈洪绶居于青藤书屋题写的木匾,何尝不是对徐渭的一种理解呢?
(作者系绍兴博物馆副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