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上海市文史研究馆举办纪念郑逸梅诞辰125周年文献艺术展,“补白大王”郑逸梅的一批手稿同时入藏华东师范大学手稿馆;古文字学家张颔诞辰102周年之际,其1965年所著的《侯马东周遗址发现晋国祭册文字》手稿首次问世;朵云轩拍卖30周年庆典拍卖会上,近代翻译家严复评点《古文辞类纂》的手稿将以足本原貌的形式现身……近些年,名家手稿越来越受到文博机构、收藏家和拍卖市场的青睐。关于手稿的出版、展览、收藏、拍卖和研究,正在频繁跃入大众的文化视野。
人文艺术领域的新课题
通常来说,手稿是指作者以文字、符号书写的稿本,也是指各类作品的原始记录,是作者正式印行、发布前的各种文本原件。广义的手稿概念包括作品手稿、书信、日记、题跋、书法、绘画以及出版校样等。
手稿是人文研究的第一手史料,本身也是重要的研究对象。随着手稿概念的更新,文献的视野和研究方法也随之更新。目前,手稿学已成为人文艺术领域的新课题。近年,上海交通大学、东北师范大学成立了手稿研究中心,并联合召开了3届手稿学国际会议。
▲ 鲁迅《藤野先生》手稿
在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新文学手稿文献研究中心主任徐强看来,手稿本身展现着文章的生成过程,手迹中的生成性、动态性、情绪性以及书写本身的表现性,都很难在整理本中保留下来。这也是名家作品出版常规全集之外,还要单独出版手稿集的价值所在。例如,最新出版的《鲁迅手稿全集》几乎将鲁迅现存所有的手写物件囊括无遗,让读者和研究者得以多维度了解真实的鲁迅。
名人手稿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艺术价值和文物价值,提供了大量具体而生动的历史细节,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与之相关的历史人物和事件。手稿学可以促进文本生成学研究的发展,通过书写方式和风格的流变,手稿的用纸、材质、造型,理清诸多时代的印记与风貌,包括时代风尚、文化生产方式、物质生活面貌等。
目前市面上关于近现代文化大家、学者的文献集已陆续出版,但有关他们手稿的图录仍比较欠缺。如梁启超手稿因为数量多而杂,且非常分散,导致很难汇总和授权出版。艺术史学者朱中原称,梁启超著述文字总量约2000万字,公开出版的手稿仅“九牛一毛”。“在关注这些名流手稿的艺术价值的同时,我们也应该多关注这些手稿中的学术价值和史料文献价值,甚至要重新研究、重新审视。以此来看,手稿的价值比单纯的某件书法或绘画作品的价值要更加多元。”朱中原说。
书画界亟待加强手稿研究
与文学界对作家手稿的重视程度相比,美术界现在对名家著述手稿还很少有人作专门的研究。中国美术学院教授、潘天寿纪念馆原馆长卢炘表示,对名画家文稿的收集、整理、研究,涉及名家的艺术观念和画学思想。“因为美院的老师、学生更关心名家作品,他们自己的绘画能够从名家作品中受到直接的启发,而对名家著作、信札的内涵不是太重视。画家家属以前对文稿的保管也不大重视,很多资料散失了,收集起来有难度。但有心人去认真寻觅,积少成多,还是会发现有意思、有价值的东西。我觉得手稿这块的工作会慢慢跟上来。”
▲ 黄宾虹致沙孟海信
近现代书画名家的信札、诗稿、日记、题跋等在个案研究中极为重要。北京语言大学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所长朱天曙说:“黄宾虹留下大量的手稿,有的是演讲稿,有的是课稿,今天我们整理这些手稿文献非常有价值,比如说王中秀先生整理的《黄宾虹文集全编》中,很多内容是从他的手稿里面整理出来的。北京画院收藏的齐白石日记,是我们今天研究齐白石非常重要的文献资料。”
艺术史学者、湖北合美术馆执行馆长鲁虹多次策划以“循迹”为主题的馆藏手稿研究展。他认为,手稿作为文献的一部分,包括日记、通信、文稿、画稿、草图等。在策划周韶华美术文献展时,鲁虹有意展出其代表作《大河寻源》等作品的速写本,观众可以看到有的速写直接变成作品,有的速写则经过了转换或升华,可以发现创作过程中的微妙变化,对观众理解作品有一定的帮助。
“据我所知,真正保留手稿的艺术家不是很多,很多艺术家缺乏这方面的意识。做艺术家个展时,我要求他们提供一些手稿。说得通俗一点,艺术家的作品好像一个鸡蛋,但观众也许不知道这个鸡蛋是怎么生出来的。而把艺术家的手稿呈现出来,就可让观众和研究者了解鸡蛋是怎么生出来的,进而了解艺术家的创作思路。”鲁虹还提到,批评家也有手稿,过去写文章是用笔在纸上写,并在手稿上显示了修改的痕迹,这体现了思想形成的过程。现在大家都用电脑写作,书稿都是现成品,以后可能就不存在纸质手稿了。
据卢炘介绍,潘天寿文稿保存数量不多,也不完整,尚未真正进行专题研究。“他的绘画手稿多是速写,记号性的,线条少而简单。潘天寿善于写诗,曾作报告谈到诗歌和绘画的关系。他的诗作发表前会做修改,一首诗可能改过好几次,字斟句酌,不断推敲。我曾编他的一本诗词校注,里边提到初稿用的是什么句子。如果认真对照,深入去研究手稿和发表的版本,前后改过的一个字、一个词到底区别在哪里,是非常有意义的。”
▲ 潘天寿致诸乐三信(局部)
书信是文化的载体,也是最真实的文献,对于了解画家的思想、交游很有价值。卢炘举例说:“我看到潘天寿1939年写给诸乐三的一封信,内容是聘请后者到学校来当教授,其中谈到对诸乐三书画艺术的评价,两页纸,那是很好的一件书法作品。老先生文学修养极高,字又写得好,那种恳切的词语现在的人是写不出来的。”作为中国书画名家馆联会创会秘书长,卢炘表示,潘天寿、朱屺瞻、陆俨少、赖少其等名家存世的信件应该很多,名家馆的个案研究应在书信的收集、整理、出版方面多下功夫。
小众品类 收藏新宠
作为小众收藏品类,名人手迹自20世纪90年代在拍卖场崭露头角,至今已形成相对固定的市场规模和相对完整、稳定的价格体系,作者主要集中于近现代名人,如政要、学者、作家。西泠印社2022年春季拍卖会上,“中外名人手迹暨小孤桐轩旧藏专场”“几道家珍·严复家书手迹专场”等成交率近九成,再次掀起名人手迹的竞买热潮。
文史学者、鉴藏家方继孝指出,手稿等私人物品往往记载着文化名人的生活、工作的真实细节,可从中窥见历史的真相,钩沉出鲜为人知的事和人的另一面。“手稿不见得是多厚的稿子,也可能只是一页。民国时期,研究蒙古史的冯承钧完成一部书稿,交由专家去审稿,当时陈寅恪负责审读,在一页稿纸上写下审读意见,其中纠正了冯承钧对历史的认知,还纠正了德国汉学家伯希和的一个错讹,这一页稿纸显示了他博大精深的学问,价值极高。”方继孝提出,判断名人手稿的意义和价值,可从两方面看,一是以人为贵,二是以稀为贵。
在朱中原看来,近现代名家手稿的价值需具体分析,大致可分为3个层面:首先是一流艺术家的手稿,如赵之谦、何绍基、吴昌硕、康有为、梁启超、于右任等;其次是善书的一流政治人物手稿,如曾国藩、张之洞、李鸿章、孙中山、陈独秀等;再次是清末民国一流文人学者的手稿,如沈曾植、罗振玉、王国维、胡适、鲁迅、茅盾等。他认为,旧派文人手稿受政治等因素影响,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市场价值和艺术价值不完全对等。
胡适信札和书法作品在近年拍卖场中常能见到,缘何如此受藏家青睐?不久前,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席云舒主编、出版了《胡适的南行杂记》手稿影印本。据其介绍,胡适的中、英手稿存世数量十分庞大,包括文稿、演讲稿、日记、书信、读书笔记、书法题字、行事历等。仅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和台北胡适纪念馆保存的就有8600多件。“胡适的字不能说写得多好,因为书法比他好的人太多了。但他的字耐看,看多了也不觉得厌烦。常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看胡适的字,我们能感受到一种‘君子之风’。他的字可模仿,生命气质却无法模仿。”
徐强分析,作为稀缺资源,手稿成为收藏市场的新宠是必然的,体现了手稿的固有价值。市场的活跃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手稿的发掘,也有利于手稿遗产的保护,对于学术研究也有相当的促进作用。富有情怀的收藏家,与学术界联手合作,推动学术研究,已经产生很多佳话。但应避免盲从市场导致的负面影响,收藏市场存在大量的名人手稿赝品,学术界须有充分的警惕意识、求实精神和鉴别能力。
手稿在未来将成为绝唱吗
在数字信息时代,传统的书写活动日趋减少,计算机和手机的普及使用则不断加剧手稿的生态危机。
当代作家经过“换笔”之后,普遍用电脑写作,手稿越来越罕见。方继孝说:“现在不会再有人拿起笔,一个字、一个字在稿纸上笔耕,像茅盾一部书稿1000多页愣拿笔写,写得手都出了茧子。我写《旧墨记》第一本有手稿,后来让收藏手稿的朋友要走了。我是最早用电脑写作的人,我的孩子这一代已不大会提笔写字了。手稿的珍贵,正因为它退出了历史舞台,不可再现。”他对手稿的未来持悲观的态度。
当代书画界除了参展作品,日常手稿不受重视,也乏善可陈。手稿正在退出当代的文化生活,相关研究、鉴藏也面临新局面。
朱天曙曾在多篇文章中呼吁重视稿书。他认为,手稿或曰稿书是书法作品重要的形式之一。当代书法创作已形成一种“展厅文化”,也因此产生了“展览体”,形式千篇一律,缺少自然之美。稿书作为平常的、自然的书写,创作中的涂改,字体的参差变化,墨色的干湿浓淡,都能“一寓于书”。“提倡稿书,也就是提倡书法的人文性,回归到书法创作的本身,使艺术创作变得更加丰富,更加充满艺术性和人文性。”
目前,当代书法界仅有少数老先生还保留着用毛笔写文章的习惯。“譬如沈鹏先生就时常用毛笔书写信札、写短文,但大部分书法家很少将毛笔作为日常性的书写,这主要是因为书写工具的改变决定了当前不再是毛笔的时代。过去的学者治学多用毛笔抄书,今天人做学问基本不抄书,更不会用毛笔抄书,所以其对书写的把握必然衰退。”朱中原直言,毛笔书写退出实用书写的领域,导致了当下书法和文人身份的严重断裂,这其中实际涉及艺术美育的问题。而书法的美育,又必须从培养汉字审美的基本常识做起。
以笔耕立身的作家、书画家逐渐远离日常书写,手稿在未来会不会成为绝唱?正如诗人于坚所说:“这是一个危险的时代,这个时代是‘手’的消亡。手机,其实是把手判了死刑。而艺术本身是一种手工,没有手,就不会有艺术。”因此,无论信息技术如何更新迭代,手稿、手工、手作的慢姿态仍然值得提倡。
如何妥善保存现有手稿,抢救濒临湮灭的珍稀手稿,已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信息技术快速发展以后,造成了书写的衰落,这是客观趋势。以往的手稿辉煌时代很难再现了。但手稿不会轻易绝灭。”徐强表示,汉字的性质本身,书法的悠远传统和强大动力,都决定了书写文明不会断裂。文学写作是一种综合的精神生产活动,效率并不总是作家的第一追求,心手统一的原始生产方式的魅力永远不会消失。“实际上,目前很多作家还在有意识地用手写方式进行创作,今后也一定会有。历代手稿存量的挖掘、保存、考释、研究、传播,还会是长期的学术任务,而学术界对手稿文明的鼓呼,一定会促进手稿增量的产生,使之维持不坠。”
观 点
手札文化的生命色泽
张瑞田
手稿、手札是传统文化生态的产物。追根溯源,汉代以来现存的清晰的书写墨迹和文本都是手稿和手札。帖学一系的经典作品大多数是手札,如《平复帖》《快雪时晴帖》《中秋帖》等。手札记录了当时的政治文化,文人之间的世俗生活,还有一些家长里短。不管是唐代文人,还是宋代、明代、清代的文人,我们捧读他们的手札,仿佛会穿越时空,看到他们当时伏案书写的状态。信中有对友人的惦念,对朋友的嘱托,对长官的敬重,对弟子的教诲,对妻儿的问候……手札文化蕴含着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和世俗生活。
手札作为信息传播的媒介,是传统社会人际交往和信息交流的一种形式。今天,信札逐渐式微,随着科技进步,大家追求快捷、效率,但同时也损害着传统文化的生态。随着电子计算机文字处理系统的快速发展,作家、学者、记者等写作者的工作方式发生了变化。现在报刊、出版社已不接受手写稿件,因为给编辑增加了工作量和麻烦,所以手稿越来越不合时宜了。我有少数朋友偶尔会写手札,但这种行为已经是让人们惊讶的一种行为了。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缅怀手稿、手札呢?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作为对传统文化的追念,在手稿、手札中,我们能看到以往的中国文人、学人们那种生命的热情,包括思考的过程、才艺的展现。例如在鲁迅的手稿中,我们可以通过措词的变化、段落的调整,看出他的思考、推敲过程,能感受到一个作家在写作时的生动性、鲜活性、质朴性,这恰恰也是我们作为读者乐于见到的创作痕迹。手札看似不登写作的大雅之堂,但是其中率性的、真诚的东西,恰恰是那种正式写作所没有的。
原生态的手札,比如朋友之间的旧信,是文化的矿藏。我曾策划“字响调圆——龙榆生藏现当代文化名人手札展”,在北京、上海、杭州巡展,反响热烈,颇受欢迎。这是中国最后一批用传统格式和语言写成的手札,在形式和形制上极为考究。与龙榆生通信的有郭沫若、陈寅恪、陈三立、谢无量、马一浮、钱锺书、周作人、俞平伯、黄宾虹、叶圣陶等,都是声名显赫、学问渊博的人物。
我们看名人手稿的价值,是把它作为一件文物,甚至是一件艺术品来看。因为手稿有生命的色泽,是文章发表之前原生态的展现,带给我们特别的艺术享受和文化陶冶。对传统手札的解读,能看到人性的光芒、人格的高贵和精神世界的丰富性。当然,我们只能是从一种美学的角度、收藏的角度去眺望、欣赏和热爱,当前我们想重振和复兴手札与手稿,已是不可能了。作为传统文化一方面,手稿、手札仍有待于我们做深入的研究。
(作者为中国作协作家书画院副院长兼秘书长,续鸿明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