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剧《烛光在前》取材于中国共产党早期重要领导人、“常州三杰”之一张太雷及其妻儿的真实故事,由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院长、国家一级编剧罗周担任编剧,上海越剧院国家一级导演童薇薇担任总导演,由江苏省常州市锡剧院、江苏省演艺集团锡剧团联合演出。该剧参加第十三届中国艺术节,并参评第十七届文华大奖。
全剧以“烛光”为核心意象,从陆静华这个极其平凡又极其伟大的女性身上,折射出中国共产党人义无反顾、舍小家为大家的精神光辉,深情讴歌了为民族解放事业和共产主义事业贡献所有的革命先烈,处处展现出“党性光辉和人性光芒的交相辉映”。
英雄之光照亮革命航程
——评锡剧《烛光在前》的三重观照
苏米尔 仲呈祥
英雄是一个民族闪亮的坐标。大型革命历史题材锡剧《烛光在前》,以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者之一的革命英烈张太雷的真实事迹为原型,通过“剪信”“楔子”“议去”“掷衣”“烛光”之“四折一楔子”的叙事结构,以独特的叙事视角和锡剧的审美形式回溯了张太雷的英雄人生,再现了其妻陆静华数十年“秉烛”前行的革命征程,讲述了他们的儿女在“烛光”照耀下前赴后继的英雄事迹。
首先,锡剧《烛光在前》秉持唯物史观,实现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和谐统一。
本剧之所以既催人泪下,又激人奋进,均得益于创作者坚持唯物史观,探访历史深处、体察历史幽微的扎实历史功力。从人物塑造到情节编织,主创团队都力求“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统一。譬如,第一折“剪信”中的那封承载信仰与希望的家书,如今就被珍藏于今中国国家博物馆;第二折“议去”中陆静华因婆婆行动不便而放弃前往延安的情节,也源于史实。本剧对历史素材的选择、加工、提炼,体现了审美化的适度,这个“度”就在于,创作的虚构自由度没有脱离历史本真与人物本质。诚如罗周所言:“以前很多人说罗周文字好,词藻华丽,但这次我回归到最朴素的表达,张太雷一家人的生活中有太多真实的细节,已经构建了作品的骨架,丰盈了作品的血肉。”皖南事变中,张太雷与陆静华之子张一阳不幸被俘,在集中营感染病毒后,敌人以特效药引诱其叛变,张一阳忍受剧痛一口回绝,在18岁的花样年华壮烈牺牲。全剧隐去了张一阳抗战经历的直接呈现,而是在第四折由其姐张西蕾与张西屏的对话以及张一阳的“画外音”来完成。这充分体现了创作者对历史素材进行凝练重构的审美才华与智慧。深入剧情,观众深切感悟到薪火相传,后继有人,张一阳就是第二个“张太雷”。
而第三、第四折之间的“留白”叙事,则是中国戏曲艺术凝练节制、虚实相生的审美优势。该剧中从未出场的周恩来、瞿秋白形象,也通过剧中人物的侧面讲述,显得生动可感、熠熠生辉。本剧既塑造了“历史的人”,也凸显了“人的历史”,将历史大势与个体命运、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和谐统一于戏曲舞台的方寸之间。
其次,锡剧《烛光在前》于唯物史观视阈下,彰显中华民族崇高而独特的英雄观。
西方艺术也讲崇尚英雄,但常常表现为个体化的、与个人命运抗争的英雄。从古希腊与悲剧命运抗争的俄狄浦斯王到提出“生存还是毁灭”命题的哈姆雷特,再到海明威笔下与大海搏斗得遍体鳞伤的老人,都是西方英雄化叙事的传统。相较而言,当代中国艺术中的英雄形象,往往有着中国古代岳飞、文天祥“精忠报国”“留取丹心照汗青”式的民族大义,有着陆游“家祭无忘告乃翁”式代代相传的家国情怀;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中,则洋溢着中国共产党人坚守共产主义信仰、为国家大义而牺牲小家的崇高精神和英雄风范。本剧的“烛光”是典型的象征,蜡炬的星星之火,亦可成燎原之势。作品引领我们步入历史深处,无数的“张太雷们”“瞿秋白们”宛若一束束烛光,而“张西蕾们”“张一阳们”则在父辈们烛光照耀下,前赴后继、毅然决然地走上荆棘丛生的革命之路。这种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的强大意志与坚定信念,是一个多难兴邦的中华民族在历史上屡次冲破险滩、化险为夷的不竭动力。
如果说,“张太雷们”宛如烛光;那么,其身后的“陆静华们”则是在烛光引领下前行的“秉烛”者。作为女性艺术家,总导演童薇薇、编剧罗周总能以细腻的情感和丰盈的想象在历史的字里行间,洞悉人性、人情之幽微。剧中的陆静华最初担心二女儿张西梅参军遇险,所以一再叮嘱大女儿:“看着她!”“看紧她!”“看住她!”——此处的“三留”与其一生中送别爱人与儿女的“三别”构成鲜明对照,其内在的情感张力支撑起了一个能“触摸”到的英雄妻子、英雄母亲的生动形象。也正是无数的烛光、无数的秉烛者、无数的英雄和无数的英雄家庭,才汇聚成一个民族坚不可摧的伟力,也成就了一个世世代代讴歌英雄和英雄辈出的伟大民族。
再者,锡剧《烛光在前》自觉彰显中华美学精神,将作品的历史观与英雄观审美化呈现于舞台之上,流淌入观众心扉。
该剧作文学性极强。这种文学之美,在于“天然去雕饰”的清新自然。剧作体现了中华美学精神讲求言简意赅、凝练节制的审美表现方式与形神兼备、意境深远的审美存在形态。即使是剧中陆静华河边送子参军时万般不舍的复杂心境,也只有当儿子远去后才泪如泉涌。儿子曾经的身影只能印刻在母亲犹如年轮的记忆里,院落里物是人非,愈显思念之绵长。文学语言在叙述与宣情的同时,以其“时间艺术”塑造出了空间场景,并激起了观众脑海中的无限想象,生成了“象外之象”“境外之境”的深远意境。
同时,本剧发挥了戏曲独特的写意之美。就本剧的意象创设而言,除了“烛光”这一深入人心的意象外,书信的设计也极富写意性。“这一竖,似你昂然立如松;这一横,似你远行步匆匆;这一捺,似你顿挫怀忧痛;这一撇,似你仗剑裂苍穹。这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一划一笔我千回万回心头咏。”剧中陆静华这段富有节律感和画面感的核心唱段,使这封书信超越了“物”的一般属性,生成了具有丰富内涵的审美意象。这封书信承载着张太雷夫妇之间的彼此牵挂,既是跨越时空阻隔、超越生死界限的情感凝结,也是共产党人革命意志坚定、以革命之光照亮世界的精神象征。全剧最后一折中梦境与现实的交错、过往与当下的重叠,亦频增作品的写意之美。张太雷与陆静华穿越时空的对话情真意切,荡气回肠,二人心灵中永不熄灭的烛光照亮了一个世界,也使全剧在高潮中抵达极富革命英雄崇高精神品格的审美至境。
概言之,锡剧《烛光在前》所秉持的历史观、英雄观和美学观犹如三根坚固的支柱,支撑起这台富有英雄史诗品格与时代铸魂价值的剧作。该剧主创团队对于“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孜孜不倦的追求,不仅丰富了中华优秀戏曲宝库,而且实现了革命历史题材与锡剧戏曲形式的成功融合。优秀的文艺作品亦如永不熄灭的烛光一般,照亮后来者的创作之路。在党和人民开启第二个百年征程的今天,那些镌刻在中国革命英雄史册中闪亮的英雄名字及其为之立传塑像的优秀艺术作品,也必将照亮我们砥砺奋进的前行之路!
(作者苏米尔系中央民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仲呈祥系著名文艺评论家、中国文联原副主席。)
▲ 锡剧《烛光在前》下基层演出
向着最朴素真实的表达回归
——评锡剧《烛光在前》
徐 健
锡剧《烛光在前》以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之一张太雷的妻子陆静华、儿女及家庭生活为表现重心,以这一家人的数次离别为主要情节基础,借“烛光”这一极富象征性的文学意象,完成了对革命理想与信仰的溯源与追寻。全剧没有正面表现党的早期领导人的丰功伟绩,也没有直接表现信仰的形成过程、捍卫信仰的慷慨激昂,而是从革命事业、崇高理想对家人的感召与引领的独特角度,写信仰的传承、薪火的赓续,在微观中彰显无私大义,于苦难亲情里散发人性的光芒,完成了对红色题材创作的一次别致而精巧的创新表达。
该剧塑造了一位兼具妻子、母亲、儿媳三重身份的女性形象,其中母亲的身份成为陆静华最为鲜明的形象标识。较之同类题材的母亲形象,陆静华没有直接参与到革命的洪流当中,也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她最大的盼头就是儿女们无病无灾、长大成人,在生活的熬与忍中,等待着苦尽甘来的那一天。可创作者就是刻画了这样一位普通而真实的母亲,在她艰难清贫的生活常态与鲜为人知的情感源头之中,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心怀天下、为信仰牺牲一切的杰出共产党员的光辉人生。革命的理想与信念,在日常的生活与情感中感染、引领着众人前赴后继、勇往直前,汇聚成气势磅礴的精神力量。这一切都在陆静华与张太雷和儿女们四次带有“别离”意味的场面和“剪”“议”“掷”等关乎内心抉择的动作中得到了一一展现。
二女儿张西梅的故事于第一折“剪信”与“一别”中先后展开。眼看着逃难的时间紧迫加之张西梅离家投身抗日的决心已定,作为母亲的陆静华掏出了张太雷16年前写给她的家书,在“摩挲墨痕诉苦衷”的吟唱中,借助文字的竖横撇捺,带出了张太雷“昂然立如松”“仗剑裂苍穹”的革命者形象。那再次拼接的名字,隐喻出夫妻二人“情浓意浓”的深厚情感。接下来的“一别”情节,陆静华盼望二女儿到上海去追寻“父亲”的足迹,在子女们信件的传阅、释疑中,喊出了她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的名字“张太雷”。虽然是“别女”,但是召唤了“烛光”,重燃了“理想”,释放了“情感”,让我们看到了一群为了探寻救国救民的真理而忘我工作的革命者形象,以及他们对下一代的带动与鼓舞。第二折“议去”的情节中,大女儿张西屏在妹妹来信的感召下,产生了去延安的想法。面对长女的“冲动”,陆静华以“腌萝卜”这一常州的民俗技艺,借物明理、寄意于物,以腌萝卜的“三步走”,尽显面对苦难时的“鳞伤遍体谁能逃”、承受苦难时的“风干泪水不辞劳”、超越苦难时的“苦尽甘来慢慢熬”,最终传递出陆静华“熬熬熬、忍忍忍,但凡有个盼头,总有苦尽甘来之时”的命运图景。这场母女之间的情感戏,看似各说各话,实际上写出了一个女人的苦难与对苦难的超脱。而这一切皆是因为心中有了“烛光”的照耀,所以才拥有了战胜一切生活困苦与磨难的意志。苦难让一个人的心智变得成熟,张西屏最后选择回到家,决心“就让我走姆妈的路吧”,让陆静华的付出得到了感恩和回报。
第三折“掷衣”,由母子惜别完成对革命者牺牲与壮举的情感表达。为了奔赴延安,小儿子张一阳瞒着母亲登上了远行的船,此时陆静华寻子而来,一段倾诉戏,既以细腻的动作与唱词表达了母子之间难以割舍的深厚情感,也将隐含在两人之间的诀别之情表现得真挚感人。当陆静华与刘思猛回忆起张太雷牺牲的情形,对于亲人的再次离别,陆静华心中的纠结、痛苦与不舍化作了对于张一阳的支持与期盼,而张一阳也在父亲张太雷的牺牲中,在母亲“从无一言诉怨恼”“惯将酸苦肩上挑”的坚韧中,汲取了前行的力量。当陆静华抱着包袱再次归来,儿子的船已经开行。一个“掷衣”的简单动作,不仅完成了父辈与下一代革命薪火的传承,而且在“不能不尝一点离别的苦,去换那种幸福”的希望寄托中,完成了对母亲形象的动情讴歌与人性礼赞。
第四折“烛光”,得知张一阳牺牲消息的陆静华,悲伤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恍惚间“回到”了一阳出生前的旧宅。在亦真亦梦、亦虚亦实的时空回溯中,全剧最重要的一场离别——张太雷与陆静华的离别,以倒叙的方式呈现在观众面前。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挽留,在残酷的现实斗争面前,两人依依不舍地互诉衷情,作为革命者妻子的陆静华,在物质、精神、情感多重压力下,义无反顾地理解与支持丈夫;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询问,张太雷以瞿秋白母亲无钱入土之事,道尽了人生的残酷、社会的残酷,他与瞿秋白所做之事——“让天下再无饥饿的孩子、再无辍学的少年、再无绝望的母亲,再无他姆妈那样的惨事”——恰恰是对中国共产党奋斗目标的最为朴实、真切的表达;这也不是一次简单的分别,他们为新生孩子赋予的姓名“张一阳”,是对张太雷“冷到极时,春便到了;夜到尽头,天就亮了”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写照,寄托了陆静华对于即将出生的孩子和未来生活的盼望。
全剧“四折一楔子”,虽然叙事手法多样,但内在意蕴与意象的表达却贯穿始终、彼此呼应。罗周将最朴实的亲情、最沉重的苦难、最善良的人性同革命者的人民情怀、家国情怀对接,用感人的形象和平凡的隐忍烘托革命者崇高的灵魂,把信仰主题植根于最朴素的“世间情”与人性的真实之中,这是红色题材创作的一次难能可贵的创新。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立意和构思,才让该剧塑造的陆静华形象有了真实、真切、动人的基础。
该剧不以传奇性的情节取胜,也不追求悬念迭起的叙事效果,而是重在情感的层层铺陈、情绪的逐层递进,追求以情动人、以情托人、以情塑人的审美旨归。比如,“家书”作为重要的革命遗产,贯穿全剧,从一开场“怀揣泛黄纸一张”到“闻儿念信泪悄流”,再到子女们在家书的影响下纷纷走上革命的道路,直至最后张太雷念出“寻我们将来永远的幸福,这是一件何等快乐、何等快乐的事呵”,家书成为了维系陆静华及其子女们命运走向的核心,也从日常生活的角度,让一个崇高而伟大的心灵在普通人的身上有了回声。再比如,剧中反复出现的“烛光”,不仅是驱散现实黑暗的光亮,更是烛照人生前行的精神与信仰。尽管“烛光”没有情节叙事上的特殊功能,可是从“家书”到“怀表”,从张西蕾寻找组织到张一阳奔赴战场,特别是陆静华十多年如一日,在苦熬、搓揉、重压下,始终怀揣苦尽甘来的信念,负重前行、永不放弃,分明又能感受到“烛光”在照耀着每一个人的选择,改变着每个人的命运。
▲ 陆静华的扮演者孙薇
▲ 张太雷的扮演者周东亮
锡剧《烛光在前》中几位主要角色的表演细腻动情,唱功扎实,尤其是陆静华的扮演者孙薇与张太雷的扮演者周东亮。前者动作内敛,内心却丰富而浓烈,言谈分寸间既展现了传统女性勤俭、良善的美德,又体现出识大体、明大义的现代品格,加之质朴真挚的表演、柔和抒情的唱腔,将一位承受苦难、坚韧不屈的母亲形象呈现得分外真诚、揪心;后者倾情演绎的依依不舍背后,是义无反顾、慷慨激昂的勇毅前行,是对改造旧世界、建设新世界的豪情壮志,把早期共产党人信仰的忠诚、理想的担当、强大的毅力演绎得有温度、有神采、有血肉。
小小的“烛光”,照亮了她和儿女们的精神之路,也成为共产党人初心使命薪火相传的见证。期待这份由信仰和生命点亮的“烛光”能给予更多人前进的动力与勇气。
(作者系《文艺报》新闻部主任、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