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反传统”的嘈杂、喧嚣和躁动之后,我们才开始真正意识到,书法的传统是不可割舍的,割舍了传统的书法创作也注定毫无生命力可言。然而,当我们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也不无遗憾地发现,当下书法实际上与传统渐行渐远、两者之间已经横亘了难以弥合的裂痕,复归只是期待。
何以至此?
概括起来,有两点原因。一方面,近代以来传统社会文化的转型,致使书法失去了根植其中、赖以生存的基础和环境,变异乃是必然;另一方面,处于新的社会文化语境中的书法急于求新求变,过多参照了西方的现代艺术和美术,从一种作为心性涵养、生命修行的“技艺”,转变为西方现代意义上的“视觉艺术”。无论哪种原因,都使得当下书法处于一种颇为尴尬的境地,面对传统无路可返、面对西方欲求自立而不能。
那么,当下的书法当何去何从?应该说,重新回归传统、并在重新进入传统的基础上寻求当下存在和生长的可能,以返回、求进取,方为明智之举。
问题在于,远离已久,传统的影像已开始模糊,返回是否还有可能?即便可能,如何才能返回?再进一步问,如果没有可能返回,何以言进取?如果不对这些问题做出恰如其分的回答,当下书法注定无法摆脱其尴尬处境。在这个意义上,当下一切对于书法的思考和讨论,大都是围绕这些问题展开的,当然也包括沈鹏先生的《书内书外——沈鹏书法十九讲》。此著为沈鹏书学思想和创作体验的集中凝聚,其价值在于,颇具启发性地回答了我们上面所提出的问题。
▲ 沈鹏书法
关于如何返回传统、如何在返回的基础上求进取这个问题,沈鹏在这本书中着重强调了如下几点内容:
其一,重构书法与自我的关系。
论及创作、论及临摹、论及教学,沈鹏一直都强调尊重个性、强调书为心画的重要性。因为在沈鹏看来,书法,并不仅仅是一种“艺术”,更是一种真实生命行为和体验的真情流露,创作者有着什么样的生命境界也就有什么样的书写形态和风格。在这个意义上才可以说,书如其人,如其“个性”、如其“心”。纵观书法史的经典杰作,无一不是真实展现了创作者高洁的人格、超脱的心性,而近代以来以西方现代艺术为参照创作的作为“艺术”的书法,却是以割裂书法与创作者的“自我”“个性”“心性”为代价的。作为“艺术”书法,强调的是视觉,遗忘的是心灵,因此日益距离书法的传统远甚,甚至走向“非书法”。某些追求“现代审美”的创作者、某些“现代书法”的创作者之所以最终会嗟叹无路可走,其原因主要就在于其书写与其人无关、与心灵无关。这就是说,激活当下书法创作活力的关键之一就在于,如何重新建立起书写与自我的内在关联,这也是沈鹏强调个性、强调书为心画的主要目的所在。
其二,重构书法与生活的关系。
作为书法家的沈鹏,同时也是诗人,勤于吟咏、长于吟咏,诗歌吟咏对其书法风格的形成和成熟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促进作用。其诗,乃为其书之魂。而且,在《书内书外》中沈鹏也曾不止一次地强调过诗歌之于书法的重要性。诗,并不是诸多文学体裁之一,而是一种生命的态度、生活的方式。进言之,诗,是对庸俗的、局促的、琐碎的现实生活的超拔与拯救,意在为我们营造一个超越的诗意空间。在传统的文人艺术中,书法和诗歌联姻,使得书法最大程度上克服了自身固有的实用性,参与到关乎人的精神境界的诗意的、审美的生存空间的建构中去。正是因为如此,书法才在中国文化史上获取到足够的重视。反之,与诗歌无关的书法,不过是某种实用性的工具或者技能。因是之故,注重诗歌创作、注重诗歌对于书法创作的重要作用,成为沈鹏重要的书学思想之一。其初衷,就意在强调借助诗歌重构书法与审美生活、生活审美的重要联系,而避免书法仅仅作为生活的某种装饰或者点缀。然而,当下为数不少的书法创作,其实无非只是可有可无的装饰或者点缀。
其三,重构书法与“无限”的关系。
我们看到,作为人文学者的沈鹏,对作为物理学家的霍金多有关注,不仅以之为题赋诗作书,且于言谈中时时流露钦敬之意。沈鹏之所以关注、钦佩霍金,其原因就在于,霍金有着探索无限宇宙的持久热情,并且在人类探索无限宇宙的进程中有着不可小觑的推动作用。也就是说,沈鹏先生在霍金身上看到了作为研究者或者个体意义上的人,对于无限事物或者“无限”本身应有的姿态。而我们知道,是否关注“无限”、是否有勇气有能力追问“无限”,乃是衡量一切学问、一切艺术是否能够臻于极致的标尺。所以沈鹏在谈论霍金的时候,其实是希望告诉我们,有抱负的书法家应该与霍金一样致力于追问“无限”、探索“无限”,“书内书外、艺道并进”,道即“无限”“书外”的道,或者“无限”才真正决定着书法创作的品格。沈鹏喜欢引用孙过庭的一句话,“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这意味着,书以载道、书达无限乃是书法的固有传统。遗憾的是,这一传统在当下并不尽为人知更无法奢谈承续。
《书内书外——沈鹏书法十九讲》由沈鹏的授课记录整理而成,兴之所至而为言,虽属漫谈却字字珠玑,颇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