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乡建在今时今日已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这是中国百年乡村建设的历史延续,同时,由于乡村建设的多元复杂性更需要跨学科专家的介入,也使得艺术乡建成为今日乡建的一股重要力量。
近日,文化和旅游部等六部委联合出台了《关于推动文化产业赋能乡村振兴的意见》,特别强调了重点领域赋能乡村振兴的要点,在八大重点领域中,美术产业赋能排在了第四位,并具体地描述了美术产业赋能乡村振兴的五个方面。从中不难感受到,美术赋能乡建具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和可能性。
如何构建新时代的乡村美学?艺术工作者如何充分利用传统艺术资源,尤其是依托乡村自身的文化传统,服务乡村经济社会发展?各级美术院校、艺术机构如何通过长效的驻留项目加强乡村美学普及和教育,提升广大乡村群众的审美能力和人文素养?如何推动更多艺术元素运用到乡村规划建设,加强乡村建设中的审美韵味,使得乡村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农业景观、风貌景观形成有机整体?相信只有充分认识新时代乡村振兴的美学价值,才能在生态文明转型、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进程中守护乡土故园、维系乡情乡愁、振兴乡村文化,使乡村充满新的生机与活力。
接续根脉:
促进乡村形成情感共同体
“乡村面对整个社会的期待,任何单一的目的、单一的诉求、单一的方法与手段都无法快速解决百年乡村遗留的现实问题和深层危机。”从“许村计划”到“青田范式”,渠岩带领团队开展了长达十余年、跨越南北地域的乡村实践。
在山西太行山脚下的许村,他修复老房子、操办许村国际艺术节、开办国际艺术公社,靠着艺术家的想象力和激情投入,他制造了一个又一个打破日常壁垒的境遇和奇观,使得当地乡民和络绎而来的中外艺术家互相赞叹和欣赏。许村成为远近闻名的以艺术推动乡村复兴的样本。渠岩认为,许村是乡村复兴的出发点,使用艺术的温暖方式,促进乡村情感共同体的链接。而他更加核心的使命是如何修复受到冲击的传统文化,重新接续文明根脉。
如果说,许村是从“艺术”入手,寻找传统文明的原码;那么青田则是隐去“艺术”之痕,构建中华文明的现场。在这里,渠岩团队采用“多主体联动”的在地合作方式,即通过当地人、知识分子、企业家、政府和艺术家互动而成的开放性实践来“融合”乡村。在村容层面,以恢复纯朴的乡村风貌为主。祠堂、书院、池塘、长街、碉楼,公共空间都按旧修复,并租用村民的闲置房,建文化空间。在文化、民俗信仰方面,编写村志,重新激活水系文化,如赛龙舟、烧番塔……让村民在民俗活动中重新凝聚在一起。所有的这些,都是对“家”的修复。
与各路艺术家或将乡村作为自己的画布肆意涂抹、或将乡村作为试验场完成自己的艺术实验不同,渠岩的艺术乡建之路更像是在完成一种使命,他的乡建“配方”回到了最为本质的“根”的问题,让中国人能够在乡村中寻回质朴的精神家园。
“我们必须要探索一种‘超越艺术’的路径介入乡村。但前提必须是基于乡土文化、历史脉络、社会网络与地方主体的在地乡建实践,强调乡建主体和方式在关系情境中的多元性与流变策略。乡土文化生态、社会功能与在地主体尊严的修复才是艺术乡建的核心。在这个意义上,艺术乡建过程中应本着一种对乡土秩序、传统文脉和文化秩序进行‘礼拜’的心态,而非‘治理’和‘教导’的心态。”渠岩说。
城乡联结:
勾连城乡物质与精神需求
▲ 碧山工销社焦作店展示和销售焦作地方风物以及更多“长效设计”的产品
如果说艺术家在最初介入乡建时,最怕的是让乡村被裹挟,那么,在物质和精神中找到平衡点就显得尤为重要了。从驻地、委托创作到空间生产,从触发对话、组织文化活动到联结社群,左靖及其团队在城乡之间开展的各项实践已满10年。在安徽碧山,他创办了致力于民间百工复兴的碧山工销社;在贵州茅贡,他提出“乡镇建设”的概念,以及“空间生产”“文化生产”和“产品生产”3个实施步骤;在云南景迈山,作为景迈山古茶林申遗工作的分支,他带领团队对景迈山上的传统村落进行地方性知识的梳理、空间设计改造,以及出版和展览等工作。
▲“乡村考现学”展览在大南坡艺术中心的主展厅
这些艺术乡建项目尽管策略不同,但其中一条清晰的线索便是社会设计。而策展则是推动左靖由艺术带动乡村建设工作的主要手段之一。以近两年探索与实践的工作重点河南修武县大南坡村项目为例,其工作内容为整村的发展规划、文化资源的导入、乡土文化的发掘等,包括策划以县域为范围的“乡村考现学:修武的山川、物产、工艺和风度”展览。展览涵盖了“地方性”所蕴藏的各个有机部分。“山川”单元,邀请了四位摄影艺术家进行在地创作,使诗、画、影三者所创造的意象,在云台山高远清润的墨色之中流变。“作物”单元,梳理了小麦种植与河南麦面的历史,通过“麦面之路”探讨在地与亚洲、世界的关系。在“工艺”单元的绞胎瓷部分,通过专门设计的茶室空间和陈设,呈现了绞胎瓷工艺和美学在当代的最新发展。“风度”单元,是以木刻和木刻动画的视觉形式,使“竹林七贤”这一中国文学与图像精神中的重要意象在当代有了全新的表达。
除了把属于城市的展览、书店、民宿、工作坊、店铺等文创形式带到乡村,左靖还擅长将有价值的乡村文化输出到城市,再将城市资源吸引到乡村。2016年和2018年的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左靖的黟县百工、茅贡计划和碧山工销社被邀请参展。“红地起乌衣:红粬主题展”“景迈山”“大南坡”也从当地村落走出去,在深圳、西安、成都、北京和上海展出。城市和乡村的文化就这样被串联在了一起。
在总结近年来在乡村工作的宗旨、方法、步骤和路径时,左靖表示:“我们在乡村工作的第一原则就是服务社区,即为当地的居民服务;第二是地域印记,指的是我们做的项目与地方文化的紧密联系;第三个就是城乡联结,勾连起城市和乡村的物质与精神需求。具体路径就是往乡村导入城市资源,向城市输出乡村价值。在方法上,我们先调研,然后经过展览、出版、讲座进行传播,其他的可能性视合作程度而定。在有限条件下,我们希望能够创造性地工作,而不仅是把乡村文化作为标本来展示。我希望所有的项目都能可持续发展。只有扎下来,你才能知道当地人的真实需求,并据此做你能做的事情,这是我特别看重的。现在很多乡建项目只有项目,没有乡建。我们工作的目标是培养社区的文化自觉。”
可持续化、
更具善意的营造策略
值得关注的是,无论是在乡村肌理的“毛细血管”之间,还是在村、镇行政区域的中枢节点等部位,建筑师的实践都深入到了乡村经济与文化发展的方方面面。在充分发挥建筑学策略的空间营造中,一方面,建筑师在乡村组织村民自建、为集体回迁房等“家空间”提供轻巧、可持续的高质量、低造价的设计,为村民个体利益的实现提供切实的协助;另一方面,他们对废弃学校、粮库、礼堂、村大队部等公共空间进行建筑修复与改造,唤醒乡村的公共空间及其功能,为后续的公共艺术项目、文化教育与社区活动提供空间支持。
▲ 孟凡浩团队设计打造的网红建筑——杭州富阳东梓关回迁农居,寻找一种介乎于传统民居和城市化居住模式之间的状态。
如果要拿什么来量化不同乡建路径的影响力,那些“高颜值”的建筑着实为乡建理念传播提供了很大助力。浙江杭州富阳东梓关农村回迁房让青年建筑师孟凡浩名声大噪,该项目因其诗意的外观而在网络上广泛传播,备受关注。黑瓦白墙、连绵屋顶、曲折巷陌,东梓关回迁民居不仅勾起不少人的童年乡愁,还真正激活了有着1500年历史、处于衰败、常住人口一度只剩300户的乡村。随着人口回流、新村民入驻,诸如各类文旅等新产业的发生,这个新型社区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在孟凡浩看来,在互联网的连接之下,城市和乡村的边界变得越来越模糊,模糊之后就是融合,是“基因的混血”。“在我们为乡村设计的这些社区中,最后未必都是乡村原住民在使用,也会出现一些新型的群体,例如有些退休的老人会从城里来到乡村租住一段时间,有些年轻人来这里租房子开茶室等,这些混居群体也需要共享的文化公共空间以及配套设施。”孟凡浩表示,希望通过空间设计,体现社会性和包容性,激发和强化社群关系,打破城乡“围城”,最终能真正影响和改善村民以及城市群体的生活状态。
▲ 由徐甜甜设计的松阳兴村红糖工坊
建筑师徐甜甜的松阳故事也为人津津乐道,她把自己在浙江松阳的实践称为“建筑针灸”。针对不同村庄的特点,以小体量公共建筑介入,有机更新,提升当地传统文化元素或者产业,结合特色旅游,在县域范围形成一个文化经济的循环系统。比如她主持设计的红糖工坊,开放的空间设计让生产过程成为戏剧表演现场,赋予工坊以“舞台”的性质——既展现生产活动,又呈现田园诗意。投入使用以来,不仅改善了小作坊脏乱差的生产条件,也使传统红糖加工走向产业化道路,实现了“品红糖、住民宿、游蔗田、购产品、体验传统加工”的旅游系统。红糖工坊的休闲区也成为村中自然的公共文化场所,举办了多场木偶戏演出及体验传承活动。兴村红糖工坊成为特色产业生产空间的典型,对相关经济发展起到重要的带动作用,红糖的销量以及售价均得到了提升。而这样的改变也使得更多的松阳县村庄积极加入“建筑针灸”计划,开展特色工坊。
此外,还有梁井宇的“平民设计”、刘家琨的“泥鳅钻豆腐”、何葳的“弱建筑”等理念和方法,这些在乡村设计之中发展出的特殊策略,透过构建“再用的建筑”“理想原型”“村庄美术馆”等灵巧的空间与活动形式,绘制出具体而生动的乡村建设图景。在这些形态各异的方法之下,如何协调生态与发展、速度与节奏、主体与社区之间的关系,是设计者们共有的目标与理想。
探析乡土课堂
让美育自然生长
如何将乡村复兴与教育改革相结合,通过学校之间多种形式的思维碰撞为乡村困境提供全新的解答视角?由国际建筑师协会主办的“2021 UIA-霍普杯国际大学生建筑设计竞赛”不失为一种助力乡村振兴的新模式。从本届大赛获得一等奖的天津大学建筑学院的作品《花枝弥漫》可以窥见,该作品的方案将教育产业作为乡村振兴的切入点,旨在以“自然教育”作为乡村的第四产业,将教育植入乡村,在自然环境中建立新型乡村课堂。方案选取了中国江西的一个普通乡村进行实例说明。根据该乡村的民俗文化和田林湖草等自然资源,团队详细设计了五种课程及其建筑形式,并采用竹、木、石等乡土材料建构。在田埂上、树林间、小溪旁……孩子们以自然为师,以乡村为课堂。无形之中,乡村不再是城市的补给者,在自身恢复活力的同时,也成为自然教育的特有场所。乡村,与教育一样,得以薪火相传。
同样,通过课本编写和美育课堂模式创新, 发掘乡村美育文化根基的还有河南修武县家乡美学课本驻留创作项目。该项目由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联合河南省焦作市修武县教育体育局、左靖工作室联合发起,向全社会征集修武县本土美育课本的创作方案,并邀请获选创作者前往当地驻留,与评审艺术家、当地中小学老师参与共创工作坊,将现代美学标准和乡村美学调研融入到当地的美育课本中,回归自然本源及历史,为中国乡村儿童定制属于他们的本土美育课本。
在谈到具体的工作方式时,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秘书长胡斐说:“当我们策划一个乡村艺术项目时,首先要考虑的是项目的可持续性。也就是我们一开始就要考虑退出机制。我们作为外来者进入乡村,不能让当地产生依赖,让他们觉得只有你们在的时候我们才能做这件事情,而是当我们慢慢退出、退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时,村民们仍然可以做到和我们在的时候一样好,甚至是更好。”
艺术家、建筑师等展开或溢出自己专业内的工作,在实践中学习、协同、创造、进化。这样的艺术实践实际上更像是一种双向的教育过程。正如渠岩所言:“艺术乡建与近代以来的乡村改造的根本不同在于,它不再把乡村作为被现代化否定的对象,而是肯定乡村优秀传统的文化价值,并使之与当今时代与生活相衔接。当代艺术家有一个使命,就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不是表面上做一个活动、一个表演,或者美化几个建筑、几个外墙。艺术家是用行动、理念,和自己富有情感表达的沟通能力,来融合乡村,慢慢使乡村苏醒。这不是一次性的,需要有一个长期的过程,才能看到乡村慢慢恢复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