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柏林寺无量佛殿 高昌 摄
12月15日,我参加文化和旅游部的一个项目评审活动,再次走进北京市戏楼胡同一号的柏林寺。20多年前,我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从中院西廊庑的平房由南往北数到第三个,我还找到了当年的办公室。房门紧关,垂着一层厚厚的红色门帘。眼前一一浮现着当年那些青葱场景和生动细节,忍不住就在门前停了下来。小立片刻,隔着岁月风烟回望前尘往事,心里颇有一番流年感慨。
柏林寺目前没有对外开放。于人间烟火的胡同深处,默守着一方珍贵的静谧和恬淡。举目四望,殿宇依然,墙院依然,只地面比当年更干净整洁,古树们似乎也比当年更高大了一些。沿着西侧的甬路往后院漫步,顶头处左拐进入西跨院,再右转就是我们这次进行评审工作的场所——行宫院。我注意到,当年摇曳多姿的两丛翠竹,现在已经不见了。那些竹叶,也如同飘落的岁月,纷纷然隐入春花秋月的年代深处去了。
柏林寺位于雍和宫的东侧,它的光彩好像一直被名头更响亮的雍和宫遮蔽着。人们从雍和宫旁边的胡同穿进来,左拐右绕,才能勉强寻到柏林寺低调又淡然的简陋侧门。柏林寺原来也有过高大的山门,只是这山门已被长长的墙壁砌实了,人们都是从西侧墙边打开的侧门进进出出。
史料记载,柏林寺始建于元代至正七年(1347年),是当年的“内八刹”(柏林寺、贤良寺、广济寺、广化寺、嘉兴寺、拈花寺、法源寺、长椿寺)之一。这个建筑时间,比刘秉忠、也黑迭儿、郭守敬等人开始兴建元大都新宫殿和都城的至元四年(1267年)晚了几十年,但比明清时期的帝都北京而言,还是早了不少,所以老北京人才说“先有柏林寺,后有北京城”。可见貌不惊人的柏林寺,有着多么悠远的资历和阅历啊。
这里曾经是一片柏树林,绵延有十里之遥,寺庙因此得名柏林寺。万木迎风,沧桑一瞬,葳蕤已不再。现在的柏林寺有古柏、古槐、古松、古银杏,饱历了岁月的磨洗,俱是零零星星,茕茕独立,已经没有成林的气象了。据说古树之中有一株奇异的幸运树——七叶槐,上面的树叶七片成束,簇作一只只翩翩的绿色蝴蝶,迎风曼舞。不过时值初冬,落木萧萧,找不出哪一棵是传说中的蝴蝶槐。不过想象一下那美妙的绿色舞蹈,心里也似乎有缕缕和风在飘然拂动。
入寺后的建筑格局很简单,就是中路的三进殿宇,依次是天王殿、正殿(大雄宝殿)、无量佛殿和维摩阁(又名大悲坛)。现在在柏林寺能够看到的最明显的岁月印记,主要就是古树、古碑和这三进的古老殿宇。其实在明清时期这里的建筑规模很宏阔,香火也很兴盛,明代分为南柏林寺和北柏林寺。北柏林寺后来湮没了,只剩下南柏林寺,人们称呼中才把南字渐渐省略掉了。今日寺中所见,多为清代康熙、乾隆年间的历史遗存。乾隆帝修缮柏林寺之后,曾经特意写过一首《柏林寺拈香》:“柏林古刹炳长安,岁久榱题惜废残。况是近邻跃龙邸,特教重焕散花坛。彩衣随喜思依怙,萱戺延釐合施檀。佛法故当忘一切,于斯云忘我诚难。”乾隆这首诗是为怀念他的父亲雍正而写的。他一生留诗四万余首。经常有人讽刺他留诗虽多,却没一首能看的。可是如此嘲笑乾隆的现代人,其实并不一定认真读过他的作品。乾隆的诗作有概念化、说教化的毛病,但也不宜连看都不看就一概进行否定。比如在柏林寺写的这首七律就满含深挚情味和斐然文采,体现了厚重的底蕴和不俗的功力,颇耐咀嚼。
参加完严肃认真的项目评审工作,其他评委都飘然离去了。我一个人留下来,还想带着回忆再深情地徜徉一番。特别是在大雄宝殿前的中院,我停留的时间要更久一些。这里还保留两通高大的清代石碑,用满、汉文记述着柏林寺的修缮和沿革情况。为了保护文物,周围圈有四方形的铁栏,石碑碑文现在也用特殊技术覆盖保护了起来,乍看只是两块平面的无字碑石。碑旁有一株300年的桧柏,静静和我进行了一番神秘的灵魂对话。它紧紧拥抱着流年,送出心中所有的碧绿。尽管无法改变季节轮替,却依然坚定地站在风雨流年中,彰显着生命的美丽和尊严。因为我喜欢它,所以也暗暗嘱托自己也要努力像它一样,根不移,叶不凋,平和地体验岁月炎凉,风云变幻,不让浮躁的红尘迷乱眼底这些禅意和诗意、心底这些葳蕤和缤纷。
柏林寺原有康熙年间铸造的蒲牢龙纽大铜钟,周身刻满《华严经》,后来移交到大钟寺的古钟博物馆了。寺内曾存一套清朝御制龙藏经版,选用梨木雕造,以千字文编码,共7240卷,79036块(实存78230块),后来移交到房山的云居寺了。寺里过去还有过一些佛像木雕以及一些皇帝题匾和楹联,题匾上书有“摩尼宝所”“法苑金汤”“善狮子吼”“觉行俱圆”“祥轮永驻”“宝相庄严”“摄诸禅定”等等,楹联则有“座上莲花前后果,庭中柏子去来心”和“近华重云边,慧心常照;入旃檀林里,香界俱清”等。我在心底默念着古人留下来的文字,细细体味,颇觉畅快。无言的建筑有了这些记忆中的匾额、楹联,仿佛也就有了不俗的气韵,连平凡的砖瓦好像也都在焕发着明丽的光芒。可是蓦然回首,那华严钟、那龙藏经版,那佛像和古匾古联,其实大多都已经不在这里了。周边只是这些幸存的建筑带着高大的影子,默默陪伴在左右,心里难免浮起些空空荡荡的怅惘茫然之情。
不经意间,月亮悄悄升上了东天。睁着圆圆的眼睛,无声地注望着浮世。忽而有两只大猫,一黄一白,在天王殿的后门台阶上跳跃着奔过来,好像在和我打着招呼,又好像是在期待着我的回应。它们仿佛是从光阴深处穿越而来似的,可爱的眸子里闪烁着柏林寺特有的神秘想象和生命热忱。正是有了这份儿神秘想象和生命热忱,才有了鲜活和生动,有了记忆,有了蓬勃和活泼。
遥想流光,继而又是喟然一叹。我在这里上班时忙忙碌碌,竟然没有仔细打量过这古寺里的流年碎影和沧桑故事。倘或闲坐庭前笑赏云起云消,或者携书一卷懒懒坐在凉荫咏花开花谢,然后与那些隔世的金碧辉煌促膝交谈,应该会留下更多的深情牵挂。不过想一想,自己曾在漫不经心之间,就把足迹留在这么美好的地方,让这古寺收藏一小段温暖的生命,又是何其有幸啊。
无法把流逝的光阴一一寻找回来,无法把人生细节再重新仔细地一一打磨还原,但是我们可以把目光洒向更深沉更广阔的远方,让心田上的七叶槐更加苍碧挺拔、郁郁葱葱,还可以像那围绕身边的浪漫晚风,与岁月一起携手飘然同行,且平且仄,且珍且惜……
驻足间的每一寸生命,都不是为了在焦虑和叹息中去伤感的。蓦然回首时的心灵感悟,也总是年代越久而越加芬芳和醇美……昨天的月亮到今天来看,依然不改那份皎洁和明澈。昨天的柏林寺到今天来看,虽然已经不再香火鼎盛、规模宏阔,却像檐头悬挂的那轮低调的月亮,或许外表沉默着,但内心深处总有不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