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驻村账
六月初的一天,在打印店复印资料,无意看到店主桌上的《革渣村工作记事》画册,随手拿起翻阅。
三本小画册,3月到5月,封面封底为革渣村风光,内容为驻村人员走访贫问苦、调解纠纷、打扫卫生、看望老人。图文虽有“随手拍”“即兴记”的感觉,甚至有错漏文字,但仍让人耳目一新。兹摘录部分文字如下:
3月:1日,走进革渣;2日,走访熊永林;7日,走访李成江;8日,调研种植;9日,走访谢德元老人(76岁)、龚国英;16日,大寨组土地确权;17日,走访陈明英(69岁);18日,调查人口健康状况;19日,生态状况调查;20日,了解水利设施;21日,监督卫生;28日,再访谢德元。
4月:1日,看望百岁老人苏绍武;7日,张贴村规民约;7日,整理村办公室书籍;18日,调解林权纠纷;19日,办理惠民一卡通,看望熊永林;22日,初测等坪线;23日,爱家乡教育读书活动;24日,动员村民安装自来水;28日,走访老支书黄士兴。
5月:3日,走访危改户黄士波、李中权、黄良兴、黄士江、谢德元、黄江;8日,丈量黄士国住房;13日,大寨组学生周末打扫卫生;17日,到熊永林家;18日,帮熊进敏办理残疾证;20日,熊永林出山传承芦笙文化;25日,清理野广告;26日,赴水城买芦笙;27日,周末打扫卫生。
打听得知,三本画册,是周光荣驻革渣村的随拍随记。与画册对应的,是他经常带在身上和放在村办公室的两个笔记本。两个笔记本,密密麻麻,记满他驻村后的见闻、感受,与画册一起,是他心中的一本账。
带着好奇,6月中旬,去了一趟革渣村。在村中,说起周光荣,老少都认识。孩子们说:“周老伯个个周末都来,陪我们捡垃圾,教我们读书,玩游戏。”支书黄本才说:“老周伯闲不住,驻村3个多月,精准贫困户,他每家最少跑了三遍。”老人们说:“老周人好,住进村里后,村委门口的招呼站比以往热闹。大家有事无事,爱和他讲。”我拿出画册,好多人指着其中的某幅照片,说:对,对,那天,老周去我家了,他和大家交谈一阵,就转身去照相。
梳理了一下,周光荣驻村后,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除垃圾,整村容。
2017年2月28日,周光荣接到驻村通知,3月1日一早,就带着行李进革渣村,在村委办公室住下。办公室在公路边,公路是泥沙路,尘土大,办公室的外墙砖和地砖,已被尘土掩没。
村人说,周光荣住下后,有一个周末,村人、学生来帮忙打扫卫生,为他腾出一大一小两间办公室。小的那间当卧室,作书房,大的地间做厨房。那以后,他大多数时间,吃住都在村里。
打扫村委办公室卫生当天,周光荣与学生们约定:每个周末他陪大家捡垃圾。城管大队支持十把垃圾钳,村里买了十来把火钳,从住来的第三个周末开始,周光荣带着孩子们,从穿村公路到通组路、连户路,向垃圾宣战。人们发现,村中,所有路边,自家房前屋后,垃圾绝迹了。好多人家,慢慢形成生活垃圾定点存放、固定堆放的自觉。
3月底,在坪上镇对各村的环境卫生综合考核中,革渣村从长期的挂末上升到全镇第四,4月5月排名第一。村中老人感慨:古人讲笑脏不笑破,老周这是帮革渣人“洗脸”啊。还有人说:别人一个人驻村,老周是一家人驻村。
第二件事:走与访。
《革渣村工作记事》画册,粗看是“流水账”,今天访贫,明天到田间地头调查,这是所有驻村人的“必修课”。不同的是,有的人明白道理而不做,熟视无睹,周光荣做了。
周光荣五十九岁,大平头,头发花白,生活朴素,衣着随意,说话做事随和。在人群中,他很普通。和他聊天才知道,外表五大三粗的他,厚道,钟爱文化,酷爱绘画。
也许酷爱绘画,周光荣习惯背着相机出门。平时采风,别人拍大作品,他拍他小作品:一块岩石,一朵小花,一张人脸,甚至一只小鸟,一只小虫子。他喜欢抓拍,力求从抓拍中发现更多的可能。
因此,他随拍随记的革渣记事,就像他的油画一样,写实与写意融合。从画册的照片中,既能看到贫困对象居住环境的恶劣,也能从恶劣的环境中,看出人们努力向上、不认输的坚毅表情。
村人说,画册记录的,只是周光荣驻村的一个缩影。现实中,周光荣经常一个人走东家,窜西家。他每家都走,对谁都和善可亲。他和大家谈收入,谈子女读书,谈种植养殖,谈革渣芦笙。从不同侧面,打听某户人家的真实情况;从每户人家,了解全村的真实情况,了解人们最急切的向往。
周光荣朋友多,他细心的朋友讲:老周近年习惯早晚快步走,每天10000步左右。今年3月份以来,他走路量剧增,每天20000步左右。
第三件事:扶持芦笙,不忘初心。
三册画册中,“出镜”频率最高的,是熊永林老人。
熊永林86岁了。听说还能吹芦笙,不少文化人吓了一跳——熊永林不是已经死了十多年吗?革渣村人只是笑笑。后来打听到,熊永林“被死亡”十多年的原因很让人心酸。到革渣后,听到熊永林还健在,周光荣也不相信,驻村第二天,他第一件事就是看望熊永林。
熊永林看起来不像80多岁的人,脸上皱纹不多。他一生命运多舛,1957年赴前苏联参加全球第四届青年联欢节,成为他人生最辉煌的顶点。回国后,他凭着一杆得心应手的芦笙,凭精湛的芦笙舞技艺,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丰富多彩、有滋有味。因为芦笙,从大跃进到文革,他吃的苦少,待遇简直就是普通人的梦想。然而,从结婚生子开始,命运就一直捉弄他。第一任妻子和儿女相续离世,第二任妻子几年后又离世,……文革结束到2000前后,三次婚姻,先后为他带来五个孩子,哪怕只有一个亲生孩子,他得把孩子们拉扯长大。就这样,名振一时的芦笙王,变成了地道的庄稼汉。滴酒不沾的他,在悠悠长夜,也拿起芦笙,缓缓吹一曲。刹那间,夜色活泛起来,晚风轻柔起来,夜晚空灵起来……
3月2日以后,周光荣不论白天多忙,他坚持隔一天就看望熊永林一次。他磨破嘴皮,恳请熊永林发挥余热,把芦笙技艺传承下去,教村中的小学生先吹芦笙,他负责搭台。左劝右说,软磨硬泡,一个多月过去,熊永林都用“吹不动了”一类的话委婉拒绝。
转机出现在5月17日。那天早上,周光荣像往常一样,洗漱好后就准备去看望百岁老人功绍武。苏老年过百岁,但身子骨硬朗,能下地干活。向苏老学健身,又直接又实在,比空谈健身实际病恹恹的人讲健身管用千百倍。
周光荣背好相机,随手带上门,看见门前的招呼站上,坐着一个女子。女子五十多岁,四肢残疾,双眼模糊。周光荣向村人打听,没人告诉他。细问那女子,才知道她是熊永林第二任妻子带过来的女儿,叫熊进敏。
周光荣当即打电话叫来熊进友,将姐姐熊进敏背回家。他也取消了看望苏绍武的计划,陪熊永林一家人聊天。
那天,平时坚强的熊永林,面对自己重度残疾的女儿,一说话就老泪纵横。熊进敏身残志不残,她结婚后,生育过孩子,丈夫和孩子相继去世后,她离家出走,靠乞讨养为生。乞讨途中,收养了一个先天失明的残疾女孩,视如己出。女儿患有多种疾病,熊进敏靠着好心人的关心和接济,先后带女儿带到哈尔滨、北京、上海、重庆看病。因多年没回家看望父亲,才专程回来一次,她怕再过几年,就看不到父亲了……
第二天,5月18日,周光荣带着熊进敏母女二人到安顺市医院、和县医院、县残联办理残疾鉴定,熊进敏为二级残疾。她女儿双目失明,鉴定为一级残疾。
5月19日一大早,周光荣去接熊进敏,准备送她去普定上火车,熊永林说好天不亮搭专门接送学生的面包车走了。熊永林一脸老泪,说:小敏她,她说,她不想,不想连累我,不想连累弟弟……熊永林答应周光荣,他愿意出山教孩子学吹芦笙,明天先找几个孩子试试。
当天晚上,周光荣连夜赶回县城。他很激动,通知几个文化的友,约他们明早去革渣看熊永林老人表演芦笙。20日一大早,爱人陪他到超市割肉买菜,买米买油。
5月20日,那个星期六上午,熊永林家的小院子,十多年来第一次来了20多位客人、乡亲。那天上午,大家又听到熊永林吹奏的芦笙。文友后来告诉周光荣,熊永林才吹了两段,就颠覆了他们对芦笙曲的认识。他们在生活中在网络上听到的芦笙曲子,在熊永林面前,只能是入门水平。那天上午,的确有四五个孩童,,用现学的节奏,生疏地跳着芦笙舞。
那以后,周光荣继续隔一天就看望熊永林一次。熊永林很健谈,从土改到大跃进,从文革到恢复高考,普定,六枝,安顺,贵阳,北京,莫斯科,凡是他到过的地方,见过的有趣的人,在他的讲述中,都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得到熊永林及家人的信任,5月26日,周光荣和朋友陪开车,带熊永林和他的儿子熊进友、侄子杨发全以及几个孙子、侄孙子,到熊永林水城县青林乡海发村的老战友老张家购买芦笙。
买回芦笙,熊永林家院子里,常飘出或清越或青涩的芦笙调。其间,夹着孩童的欢笑,成人的大笑。
熊永林教孙子吹芦笙,指导芦笙舞的图片或场景,很多人从周光荣和他朋友的微信中得知。越来越多的文化爱好者,冲着对熊永林老人的敬仰,对芦笙艺术的热爱,用周末,节假日,走进革渣,来看望熊永林和他小小的芦笙班。市文化馆,将熊永林的芦笙班作为“三区”人才培训芦笙班基地;马官镇马堡农民艺团,承诺为熊永林的芦笙班提供演出舞台;黔中早报的记者,为着芦笙艺术专访熊永林……这些,革渣村人没想到,周光荣也没想到。
革渣村,以苗族为主的少数民族,占总人口的36%。熊永林教过的弟子,一代又一代。几十年间,熊永林的徒弟们,因为没有平台,又要养家糊口,渐渐疏远了芦笙,荒废了技艺。熊永林说,他没想到,自己亲手砸烂了一把宝贝芦笙,十多年后,他又可以拿起芦笙教娃娃了。
革渣人纯朴。孩子喜欢芦笙,他们不拒绝。孩子学骈熊永林学芦笙,又吹又跳,有唱有笑,他们认为,远比迷恋电视和手机游戏好得多,强得多。
对熊永林的芦笙班,周光荣也心有隐忧。他担心自己驻村时间一到,镇上村里不支持,熊永林的芦笙班会渐渐消亡。朋友劝他不用担心,说:你看熊永林老人,马上87岁了,拿起芦笙,哪个说他有80岁?再说,熊老为什么重新拿起芦笙?因为他心有芦笙,因为他又看到了芦笙舞的希望!
有人说;周光荣扶持芦笙班发展,不仅是“扶贫先扶智”的最好诠释,还抓住了革渣人的“魂”。这个老周啊,别看他患糖尿病多年,头发花白,大大咧咧,一提到革渣,一提到芦笙,他马上变成老顽童,告诉你革渣某家的茅草房,告诉你革渣村的传说,告诉你革渣村人的苦与乐。如果你乐意,他会立即带上你,去革渣走走,听听芦笙,和村人拉拉家常。
周光荣则说,驻村的时间看起来长,但日子过得很快。没驻村前,他在革渣有几个朋友。住进革渣,不管一年两载,还是七八个月,他就是革渣人了。他就快退休了。他希望在驻村期满前,能争取到市县文化等部门支持,将革渣芦笙舞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名录,将熊永林老人的院坝改造成芦笙班的训练场地……
周光荣的驻村还在进行。他以图文随手记的习惯,也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他说,这些记录,原本没细想,目前,最少有两个好处:首先,自己年龄大,记忆力逐渐衰减,记不全所有的村人。他尽力“偷拍”好每个村人,不用全编成册,有空翻阅就很温馨。其次,自己喜爱文艺,喜爱民族民间艺术。驻村期满,退休后,翻开这些随手拍、即兴记的图文记事册,能回忆起在革渣的美好时光,也可以提醒自己,不忘驻村初心,不忘革渣芦笙。(周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