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地方都有让大家留念的东西,不要小看这种幸福感,因为这种幸福感能留得住人。”2014年全国两会期间,习近平总书记提到了一碗小小的牛肉粉,他说:“一个地方的幸福很重要,要记得住乡愁。”
乡愁是不断寻找家园的内生动力源泉,以情感的牵系还原与再造真实的生活,是乡村振兴的突破口。近十几年来,一批专家学者回归乡土,以文化和艺术的方式参与乡村建设,一方面表露了他们内心深处的田园情结,另一方面也饱含他们对中国社会与乡村发展的深刻思考。
2021年是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十分重要的一年。这群走在乡间的学人正在用实践影响和改变乡村,通过导入人才、文化、创意、科技等软性力量为乡村发展破题。他们的实践和探索关注乡土、注重美育传统,尝试用经验和思考为乡村振兴提供可参考的范式。
乡村文化的滋养,城市资源的反哺
学者实践
作为国内第一批把当代文化和艺术带入乡村建设中的工作者之一,安徽大学创新发展战略研究院副教授左靖从2007年第一次与碧山相识到如今,他的乡创实践已经走过十几年。
2010年开始,左靖驻扎在安徽黟县碧山村,带领安徽大学学生花了3年时间走遍黟县所有乡镇,对当地民间手工艺做了系统的调研,做出《黟县百工》这本书,介绍了90种黟县民间手工艺。其间,他在碧山修缮了一幢老宅,并把碧山作为自己乡村建设的实践基地。
▲ 《碧山》杂志书(2012-2020) 主编:左靖
▲ 碧山工销社店铺 张鑫 摄
▲ 五条人士多店在大南坡工销社 朱锐 摄
“碧山是我们乡建工作的原点。《黟县百工》是我在碧山开展乡村工作的基础之一,也影响了我们后来的所有实践。《百工》杂志书、碧山工销社的创办等都是以最初的调研百工为起点的。”左靖说。
之后,左靖又参与了贵州黔东南黎平县侗族地区的“茅贡计划”、云南景迈山古茶林景观的申遗工作、浙江温州徐岙底“红地起乌衣:红粬主题展”、河南修武县的“大南坡计划”。他的乡建工作内容包括整理出版当地民间工艺、古建筑改造和再生利用、乡土文化的梳理展陈、村落发展的整体规划等。
在左靖的每个项目中,驻地调研是一切工作的起点,再通过展览、出版、讲座等方式进行传播。“能否挖掘到足够丰富的文化资料,取决于我们调研的深度和项目的持续时间。我现在基本只做长期性的项目,只有在一个地方扎下来,才能知道当地人的真实需求,工作的成果也会随着时间不断生长、完善。”左靖表示。
▲ 孩子们在方所大南坡书店 成晨 摄
左靖把属于城市的展览、书店、民宿、工作坊、店铺等文创形式带到乡村,同时又将有价值的乡村文化呈现在城市中。2016年和2018年的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左靖的黟县百工、茅贡计划和碧山工销社被邀请参展。“红地起乌衣:红粬主题展”“景迈山”“大南坡”也从当地村落走出去,在深圳、西安、成都、北京和上海展出。城市和乡村的文化就这样被串联在了一起。
左靖很擅长将有价值的乡村文化输出到城市,再将城市资源吸引到乡村。他说:“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城市的展览了解我们工作过的乡村,从而产生去一探究竟的念头,然后变为实际的行动,在当地形成旅游的消费和文化的交流。在我的团队中,也有些年轻人是通过我的展览了解到乡村建设,最终选择与我们一起工作的,这也让我很欣慰。往乡村导入城市资源,向城市输出乡村价值,城市与乡村就是这样被串联起来。城市与乡村本来就不应该有严格意义上的界限。”
▲ “乡村考现学展览”在大南坡村 朱锐 摄
左靖最近主持的一个项目,是在修武县的大南坡村,工作内容为整村的发展规划、文化资源的导入、乡土文化的发掘等,包括策划以县域为范围的“乡村考现学:修武的山川、物产、工艺和风度”展览。“‘考现学’是我们在乡村展览的一种工作方法,‘考’是以类似田野调查的方式,以学习与观察的谦恭心态,积极参与乡村工作的点滴;‘现’则是过去的总和集合于当下,所形成的乡村社会的各个复杂而特殊的面向。艺术家与乡建工作者的观察和研究会随着经验的积累而深入和扎实,其所传达出的物质与精神形态也具有了更加深远的意义。”左靖说,“我想从文化、艺术、教育、农业这四个方面与大南坡进行一个对接。”
一线思考
左靖(安徽大学创新发展战略研究院副教授):
乡村建设,到底是为谁而建?对于乡村建设工作真正服务的对象,一直存在着相关的追问。我们的工作原则是“服务社区、地域印记和联结城乡”。在乡村做事情,我们需要尊重原住民的生活习惯和文化习俗,近几年我的工作逐渐聚焦于乡土社会中人与人关系的重建,外来资源与本地文化的融合。另一方面,相较于早期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我们也逐渐明晰了自己在乡村建设中的“可为”与“不可为”,确定了我们的工作范围,并且发展出更加适宜的理论体系和工作方法。
对我来说,碧山不单单是“碧山村”的地理概念,更是一个文化的概念,一个指向传统精神和乡村价值的理想家园。我们在碧山、大南坡等地的实践意义已经溢出了这些村落的地理范围。我们对当地的贡献可能在于通过更广泛的文化传播,吸引更多人去关注中国的乡村,产生到乡村一探究竟的念头,除了实现城乡文化的交流和互哺外,还会通过旅游消费,给当地村民带来一些收入提升,尽管这些可能只是杯水车薪,但我们也看到了其中的希望。
在中国,没有哪块文化土壤是贫瘠的,每个地方都有各自的精彩。尽管有些地方的历史并不悠久,但我们如今提到的“文化”已不单单是历史概念。我们所展示的,并不是死去的标本,而是未来的可能性。我们希望用文化和艺术来激活乡村的价值,增强应有的文化自信,最终改善地方的文化环境和丰富居民的文化生活。
为爱回家,以公益乡创连接远方与故乡
学者实践
我们为什么返乡?
2015年,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副院长向勇与弟弟向方逊响应父辈倡议,在工作之余,将向家在四川省达州市宣汉县白马镇毕城村的祖宅修缮改建为花田国际乡村创客营地。
▲ 向勇在毕城村里田野调查
“当初,父亲嘱咐我们哥俩将祖宅修复,使其成为子孙返乡短居之所。我和弟弟接到任务后做了一个决定,把这份家族嘱托变成我们返乡援乡、建乡支乡的公益计划和社会行动,希望可以借此长期深入地参与家乡的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向勇说。
生于斯、长于斯,对于毕城村的土地,向勇有着深深的眷恋。他说:“我出生在这个小山村,在村里长大。小时候因为父亲在城里工作,母亲劳作非常辛苦,所以我中午经常到邻居家吃饭,乡村邻里间自然亲密的感情对我影响很大。一直到读书后我才离开,6年前我再次回到家乡,带着自己在城市奋斗打拼的经历、经验、思考和理想,带着对乡村事业的敬畏之心,投身于乡村建设,希望以个人之力为乡土带来一些向上的改变。”
▲ 向家老宅改造后成为花田国际乡村创客营地
“我们能为家乡做什么?”向勇介绍,他们首先完成了对祖屋及其周边的空间改造,将其变成一个乡村公共文创营地和村落美学空间,成立社会公益组织宣汉文化创意发展促进会和社会企业,引导成立村文创集体合作社。5年来,向勇组织国内外文创学者、新锐艺术家以及青年学生在花田间营地开展花田课堂、花田游学、花田研习、花田艺绘、花田影像、花田IP等花田营造系列计划,通过活动实现与在地乡民的情感连接,唤醒当地人对自己生活的土地的再认识。
▲ 2019年8月,向勇在毕城村举办的花田艺穗节。
▲ 2019年8月,花田艺穗节演出现场。
2019年以来,在宣汉文化创意发展促进会的组织下,大巴山花田艺穗节、白马论坛乡村国际创客大会、白马山森林音乐节等大型乡村文化公益活动在花田间陆续开展。随着“乡村文创白马宣言”的精神感召、乡创营造师志愿人才的爱心带动,越来越多有志于乡村事业的新乡贤、青年创客、专家学者投入“白马新故乡”的建设中,致力于把毕城村打造成为大巴山深处的乡村振兴示范村。
“白马花田文创村坚持‘生活美学理想国’的价值追求,用艺术与文创的新思维和文化产业的新实践,助力地方可持续发展提质增效。”向勇说,“这是‘为爱回家’,我们从乡村出发,也将回到乡村。希望能够将‘独乐乐’的乡愁转化为‘众乐乐’,让更多人参与乡创,给这个村庄带来更多希冀。”
一线思考
向勇(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副院长):
我们在四川宣汉白马镇推动的花田营造计划还在不断丰富成熟,花了5年时间刚刚完成第一阶段的工作,虽谈不上成功,但也开启了一种新乡创模式的引领风尚。
在白马花田的乡村实践中,我们坚持原地原址的乡味场景营建和因地制宜的特色风貌塑造,塑造充满感性、灵性和理性的乡土空间,通过农业升级、农品加工、艺术创作、非遗活化、节庆会展、创意设计和科技赋能等手段,激活人、地、货、场等乡土资源的聚落共生,开发地方感知特色鲜明的一、二、三产业融合的全产业链价值体系。
在我看来,乡村振兴是一个超越乡村农业的全面振兴。白马花田的乡创实践以复兴乡村美学、重建乡村人文伦理为目标,关注“人、文、地、景、产”的乡土创生的核心要素,践行“创造、创意、创新、创业、创生”五元共生的乡创模式,实现乡村振兴的可持续发展。
2021年起,我们开始了第二阶段的乡村工作,以花田间营地为出发点,美化与修缮营地周边的村落风貌,协助各级政府在毕城村开展公共艺术装置、主题风貌墙、休闲河道、骑步行慢道等基础设施建设,陆续培育国际研学、精品乡宿、手作农品、非遗活化等特色乡村文创项目,把白马镇毕城村建成一个巴文化彩绘展示村、慢生活美学体验村、国际乡村文创村,打造四川省乃至全国乡村振兴示范村。白马花田推动的所有文创项目,不是人为生硬地造出来的,而是从这方土地里慢慢生长出来的。我们努力把城市创新的模式导入乡村,因地制宜推进乡村资源的创造性转化,让乡村自然营造出新时代的美好生活。
乡创特派员是一种机制创新
学者实践
2020年10月7日,“清华大学文化创意发展研究院乡创基地”正式落户江西省景德镇市浮梁县。“推动乡村振兴需要创造性的观念和机制。通过探索乡创特派员机制,导入文化创意的高端人才与前沿理念,将会激发浮梁乡村的生命力。”清华大学文化创意发展研究院副院长、浮梁乡创学院院长殷秩松提到的乡创特派员,是清华大学文化创意发展研究院与浮梁县在乡村文化建设中探索推出的一项创新举措。
▲ “浮梁红守千年”浮梁焕新中国节第一季春节篇——“云上过大年”
殷秩松解释,乡创特派员就像是乡村的“首席运营官”,通过一批掌握乡村创新发展理念的企业家、创业者、社会工作者、艺术家、设计师等,与村支书和村长等共同统筹、激活在地的自然与文化资源,形成“双轮驱动”,共建人文乡村。
“在我的理解中,政府是乡创生态的扶持者、推动者,但是政府终将‘回退幕后’。如何依靠社会力量、产业力量和人才去协助村级资源做统筹、盘活、运营,是做乡创特派员重点考虑的。”殷秩松说。某种意义上,乡创特派员是一个自上而下的扶持体系和自下而上的自然生长间的有效衔接人,中间的组织能成为乡村与外部各种资源的衔接器。
2020年11月,在浮梁县16个乡镇143个行政村中选出了第一批26名“乡创特派员”。这26个人在具体工作中如何能够百花齐放?殷秩松认为,关键还是要赋权、赋能。首先,“乡创特派员”不是公务员,但是需要给他们实际权力,能够跟村干部一起驱动乡村振兴的进程,主要职责就是盘活村里沉睡的人文自然资源,推动村里的文化建设。其次,这些人对政府的相关决策有知情权、建议权,也参与监督政府投入资金的管理和使用规划。再次,需要赋能,对这批人才要继续培育,给予他们资源对接和课程培训。最后,推广这个模式,政府的扶持体系也要跟着建立起来。
一线思考
殷秩松(清华大学文化创意发展研究院副院长、浮梁乡创学院院长):
我们帮浮梁做“十四五”规划调研时,走到各个乡镇,被问到最多的问题是绿水青山如何变成金山银山。从长远来看,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没人会否认,可从中短期来看,绿水青山如何变成金山银山是一个需要思辨和创新的过程。在我看来,这是如何把沉睡的资源、闲置的资产,通过文创赋能、科创赋能、商业模式赋能创造更大价值的过程。
在浮梁的调研中,我们发现景德镇不缺乏文化人,也不缺乏愿意到乡村来做事的人,但是这些人有没有在地产业发展思维,能不能通过产旅融合带动一个区域集体经济的壮大,这成为十分关键的乡创要点。所以说,不断迭代的乡创理念是在不同阶段被不同实践推陈出新的过程。我们要从人才导入、产旅融合到乡村治理,全面理解乡创的构成。
除了人才培养,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是建立中间组织,也就是发挥社会组织的功能。乡村要发展离不开自上而下的引导扶持,比如政府的党建引领、乡镇统筹,集体经济为主体等,还需要搭建中间生态的社会组织,组织生态的建立往往能牵动全域共振。
乡创特派员不是第一书记,不是基于行政命令而选派和驻村,他需要在有共识的乡创发展理念指导下发挥主动性,通过最大限度地调动外部资源,盘活在地资源,以项目为抓手,最大化组织与村里发展适配的资源,形成一个自我良性运转的长效发展机制。
上世纪,以梁漱溟、晏阳初为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曾将目光转向乡村,以自己的知识储备和精神视野深入农村,带动农民一同寻求更加文明美好的生活,尝试从物质生活、文化生活、精神生活、社会秩序上努力重建一个乡土中国。
近年来,一批学者自觉选择回归乡村,通过扎根生机勃勃的土地中,用文化介入的方式赋能改造一些空间,引导在地民众思考和实践,进而潜移默化地引发一个村庄的变化。
从一个切面的变化看中国乡村的发展动向,是否能说得上成功,从目前来看,尚有些言之过早。“三农”问题研究者李昌平认为:“农村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生态、伦理、文化、宗教都包括其中,还有地形地貌产业结构。理念和技术可以借鉴,但复制是不可能的。”从这个层面说,每一地的乡创还需要因地制宜,每股力量的介入都可能发生不一样的故事,带来意想不到的改变。
进入新发展阶段,贯彻新发展理念,构建新发展格局,推动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有效衔接,涌现出更多美丽乡村,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必然要求。美好生活属于每一个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