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几年前拆迁了。虽然我的户口已经不在老家多年,却有幸也分到了一套房子,但儿时的乡村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的老家就在江南。我读书离开老家的时候,官方的名称是“江苏省江阴县璜塘公社新须生产大队第十生产小队”。
江苏省大家都知道,但江阴在当时并不十分出名,常常会被人误认为是江北。好在我初中的语文老师在他外出读书的时候已经享受过这种误解,于是讲解了“山之阴为北,水之阴为南”,所以澄清起来也很容易。新须这个大队名称来源更简单,仅仅是因为是从“须毛”这个大队里分出来的,也称九大队。“须毛”这个地名倒有点古怪,好像是胡须的意思,其中的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大队下面是小队,本来轮到我们村应该是九小队,但隔壁村子不愿意被称做十队,说“十”与“贼”同音,他们村上本来就贼多,于是把这个番号“让”给了我们村。
村子的名字是“朱巷上”。本地方言的发音和普通话相距甚远。“朱”要发成“ju”;“巷”发成“hang”;而“上”要发成“lang”。如果外地人要问询“朱Zhu巷Xiang上Shang”这个村子,就是走到了村头也未必能找到。我第一次发现“朱巷上”这三个字连在一起,是在村西头的一块小磨盘上。当时我已经上了小学,“巷”字已经知道是“大街小巷”的“巷”。我好奇地研究了老半天,连猜带琢磨,最后才确认这就是我们的村名。
离我们村不远的东南角有一个“严家村”,村子更小,只有三五户人家,跟我们村合为一个生产小队。他们村的严姓人家与我们也以辈份相称,但他们的辈份好像比我家还低。我有一个小学初中的同学,按辈份应当叫我叔叔。
前几年查了朱氏宗亲网,才知道“朱”、“庄”和“严”三姓本为同宗,只是我家的堂号“秀德堂”却没有查到,只有“巨德堂”什么的,不知道是不是老祖宗以讹传讹搞错了。宗亲网上还讲到:朱姓常与王姓相邻而居,是“王”的武士;而严姓则是“王”的侍仆。说来也巧,我们隔壁村就叫“王家坝”,居住的正是王姓,平常的交往中似乎也暗含了这种身份地位高低。“王家坝”、“严家村”和我们“朱巷上”三个村子紧挨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村落,旁边并没有其余村子挨着。
村上所有的人家都姓朱,只有一家例外。那是因为那户人家的奶奶是带着她前夫的儿子改嫁过来的,改嫁过来后也曾改姓“朱”,但后来她第二个丈夫去世后,她儿子又改为原来的姓氏了。这种情形在解放前其实不常见,通常宗族势力会收回田产房产,把他们驱逐出村子,就像鲁迅小说中的“祥林嫂”一样——儿子被狼叼走后,大伯就来收屋。但在我们村这种事情竟然被容忍了下来。
其实我们家虽然也姓朱,和村上的其余朱姓人家却不属同一个宗祠。我家祖宗是外来户,隔壁家杀猪的好像也是外来户,但所有的村民都以辈分相称。我家和杀猪家好像辈分较低。村西头年龄只比我大几岁的人我要叫他“公公”,跟我爷爷平辈。
村子西头是一家大户,辈分最高,我要叫他“太公”。太公生下四个虎背熊腰的儿子,家中房子也是最为齐整。太公年轻的时候加入过“红枪会”。“红枪会”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帮会势力,打过洋人,好像也打过日本人。太公的老婆理所当然我要叫她“太婆”。太婆应该是穷苦出生,年轻时在无锡纱厂当包身女工。我们小学老师经常请她给我们小学生做“忆苦思甜”报告,但解放后退休了反而有了劳保工资,经济条件明显优于其他村民。她的大儿子也得以进入无锡的工厂,当上了工人。这在当时是十分令人羡慕的。太公的儿子我都要叫他们“公公”,虽然最大的“公公”的年纪也没有我大姐大。太公的第二个儿子当过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我记得小时候在他家门口有两副“石担”,也就是把两个小磨盘分别穿在一根圆棍的两端,跟我们现在的杠铃完全是一回事。我那几个“公公”早晨经常在那里“练力气”。
从西向东,按照我知道的最老的一辈,依次住着朱宝仁,就是上面说的太公家,然后是朱永生,但我好像并没有见过他本人,只知道他的坟墓所在。他家里穷,但有三个儿子。后来大儿子另外在严家村旁边造了房子,其他两个儿子在村子最东头另造了几间房子。再往东就是朱汉章,我也要叫他太公,家里开面店,前面的房子就是面店房,布局与一般住房不一样。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是一个宽敞的大厅,西面靠墙南北方向放着一台摇面机,东面靠墙好像放着一台风车,那是一种利用手摇扇风去除粮食中轻量杂质的木制传统农具。他只有一个儿子,但叫“阿二”,大儿子应该是刚生下不久就夭折了。他们三家房子紧挨在一起,应该是村上最早的原住户。隔开一点距离,就是我的小叔公,叫朱宝根。他有四个儿子,大儿子年轻时精神出现过不正常,终身未娶;二儿子结婚前,在紧靠房子的西面,另造了一间。然后就是我家,我爷爷和小叔公是兄弟俩,前面的房子结构是一模一样的。我家东面是两间低矮的小屋,住着“姨公”“姨婆”。姨婆好像叫陆小妹,和我奶奶结成了干姐妹,所以奶奶让我叫她姨婆。姨公是杀猪的,名字应该是叫朱金坤。因为个子高,大家都叫他“长子佬佬”。他们的一个儿子朱洪如就住在东面,两间大房子,水泥粉刷的外墙,村上别人家的墙多是石灰粉刷的。“长子佬佬”好像有三个儿子,其他两个在解放前去浙江嘉善种田,后来就在那边落户了。朱洪如家东边有一条小路,通向村后。小路再往东一点是生产队的“公屋”,是生产队的仓库,有时也在里面开会议事。分田到户后,公屋被我小叔公拆了,为自家盖了楼房。公屋隔壁就是任金生家,村上人都叫他“阿狗”,就是前面提到的村上唯一的外姓,他母亲“拖油瓶”过来的。他的继父是朱汉章的兄弟,继父过世后,又改回了原姓。任金生家往东再隔开一点距离是生产队的猪舍,继续往东隔开一点距离就是朱永生的二儿子和三儿子后来造的房子。整个村子就这么大,以我出生时的情景而论,也就是朱宝仁、朱永生、朱汉章兄弟俩、我祖父兄弟俩和朱金坤父子等七八户人家,一个普通的江南小村庄而已。
村子前面是一条河塘,简单地称作“门前河”,“门前河”和各家的住房之间是晒场;村后也是一条河,却不叫“门后河”,而是更简单地叫做“后头河”,“后头河”和各家住房之间只隔一条一米左右宽的小道。“门前河”、“后头河”,加上一条圆形的“松墩河”,以及隔壁村的“王家坝河”把整个村子围了起来,只剩下村东、村西和村北三条路可以进出村子。村西和村北都是小路,只有村东是一条大路,直接与王家坝和严家村相通。所有红白喜事,必须从村东的大路进出。如果是从西面过来的娶亲队伍,也必须从村东的大路进入村子。老辈人叫做“从青龙头上转过来”。即使后来村西的道路加宽到可以开车,“后头河”也因为“农业学大寨”被填平了,这个风俗也始终没有改变。
“门前河”的由东向西,到村西后,折向南,然后又折向东,尾部指向严家村,大致形成一个向东倾倒的U字。在村西南的折弯处,又稍稍地向北延伸了一段。隔开一条坝,即村西的小路(小时候大概一米多宽吧),就是“后头河”了。“后头河”首先是由南向北,然后在村子的西北角分叉,一头继续往北,一头沿着村后转身向东,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后头河”了。“后头河”过朱洪如家后门一点为止,尾部略向北甩,与“松墩河”为邻,中间一条小路隔开,估计这条小路原来也就一两米而已。“松墩河”大致是圆形的,面积不大,中间有一个土墩,更像是一个池塘。“松墩河”的东面,大概正对生产队猪舍东墙的位置,有一条小堤坝,小堤坝东面就是“王家坝河”了。这条小堤坝不到半米宽,年长日久,就溃烂了。有一年,我们生产队年终拉网抓鱼,网到不少鱼,隔壁王家坝的人就说是从他们河塘里逃过来的,强行用一条野河塘和我们生产队作了置换,但里面的土墩还是归我们生产队所有。“王家坝河”与“门前河”东部相邻,中间有一条大路隔开,大路下是一小块低洼地。如果把那块低洼地也看成“王家坝河”的一部分,整个村子就完全被“门前河”、“后头河”、“松墩河”和“王家坝河”四条河塘包围,只在村西“门前河”和“后头河”之间留下一条向西的小路,在村后“后头河”和“松墩河”之间留下一条向西北的小路,“松墩河”和“王家坝河”之间的一条向北的小堤,还有就是“王家坝河”和“门前河”之间的向南的一条大路了。
四条河塘中,“门前河”水位最高,发水的时候,河水从“门前河”通过埋在堤坝下的管道流入“后头河”,然后流入“松墩河”,最后进入“王家坝河”。大部分人家都在“门前河”淘米洗菜,在“后头河”里涮马桶。朱宝仁家在“后头河”的源头上,在他家房子的西侧面有一个很气派的“河滩”(码头),用于淘米洗菜。后来“后头河”被填平了,他们也在“门前河”建了一个小“河滩”淘米洗菜。
朱宝仁的家门口,靠近河边,也就是村子的西南角,是一个高土墩,上面长着不少树,树还长得挺高。在村子的四周,除了东面,所有的河边上都密密麻麻地长了很多树,加上本身村子的地势较高,村子内都是平房,从南面、西面和北面看过去,整个小村庄几乎掩映在树丛里。在高土墩的东面的“门前河”里,还有村子西北角的“后头河”里,各有一条“暗坝”。“暗坝”隐在水下,成年人把裤管卷到大腿根部,可以涉水而过。更有意思的是,暗坝起始的地方,还有一条深沟,不知情的人,即使在这里下了水,光用腿在水中探索,也不能确认“暗坝”的存在,必须大着胆子大步跨过去,才能够到深沟的另一端。以前知道这些,我也并没有多想,直到某一次看到了一部抗战小说中这样的情节:一小队日本鬼子进攻一个四面环水的村子,村民和八路军武工队守住了进出村子的路口,日本鬼子封锁了村口等待援军,到了半夜,老村长带领大家从河里的“暗坝”神不知鬼不觉地涉水逃走了。当时看到这个情节,我是大吃一惊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我老家的小村子上的一些地理也是因为战争生活的需要?现在想来,村西村北的两条小路,易于防守;村东的大路,通向邻村的盟友;村西的土墩,便于人员的隐藏和集结;村前村后河塘里的“暗坝”,可用于撤退和突围;上游淘米洗菜,下游涮马桶,更是保证了生活卫生和清洁。
我不知道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子,有多长的历史。我也不知道小村的地理布置,是老祖宗的妙手偶得,还是刻意为之,抑或只是我自作多情的臆想。世界在改变,尽管我们不少人并不知道它在变好还是变坏。正如古人所云: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写下这篇文章,只是希望能给自己残留一点记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