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中国文化报、文旅中国 作者:李亦奕
1927年8月1日,南昌城头的一声枪响,不仅诞生了一支伟大的人民军队,还为美术创作提供了不竭的素材。一直以来,我国军事主题美术创作遵循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以视觉图像的叙事方式记录国家、军队的发展历程和辉煌成就,逐渐形成了一个从形式到思想都具有中国民族特质的军旅美术体系。建军90多年来,这一体系又与中国社会、文化和思想的变迁联系在一起,构筑了更具现代色彩与时代风貌的艺术单元。在这个意义上,军事题材美术创作承载着既有历史厚度又富时代新意的价值。
▲ 勇燃(版画) 2019年 张驰
革命的精神骨架与风格底色
从中国革命美术史的演进历程看,早期的军事主题美术创作主要是为工农兵服务、为民族解放战争服务。这时,艺术家的情感与民族情感和国家命运是连在一起的,美术创作不是一次个人的抒情,而是群体的情感意志的体现,其创作过程更像是一场无声的仪式,悲壮而崇高。这时期的美术作品以黑白木刻居多,在现实主义的基调上融入了浪漫主义的元素。如古元的《拥护咱们老百姓的军队》《人民子弟兵》、彦涵的《当敌人搜山的时候》、胡一川的《到前线去》、沃渣的《八路军铁骑兵》《保卫卢沟桥》等。
新中国成立之后,军事主题美术创作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以1957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三十周年纪念美术展览会”为代表的有组织的军事美术创作活动,更是成为推动新中国军事题材美术发展的关键一展。其中不乏被后人传颂的作品,如潘鹤的《艰苦岁月》、王盛烈的《八女投江》、王式廓的《井冈山会师》、宗其香的《强渡大渡河》、吕斯百的《瓦子街战斗》、艾中信的《红军过雪山》、冯法祀的《刘胡兰》等。此后,不同时期都有优秀的军事主题美术作品争先亮相,新血液和新力量被源源不断地注入作品创作中,以现实主义为基本导向的创作中,记录了无数英雄儿女的壮阔史诗,成为一个时期人们的精神图腾和文化象征。
在艺术史学者杨琼看来,这些作品始终遵循一以贯之的叙事风格,艺术家依然在讲述历史,但在如何表现——从形式语言到艺术家的情绪——的问题上已经不同于前,如果说新中国成立之前的军事主题美术创作是自发的话,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就已经慢慢走向自觉,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种“经验的自觉”更是成为艺术家创作的常态。面对新时期的意识形态、和平与发展两大主题,艺术家又该如何来讲述历史?如何摆脱概念化和模式化,从而回到艺术语言的本体?对艺术创作者来说都是不小的考验。
▲ 风雪青春(油画) 2014年 孙立新
历史叙事不是简单图解
张道兴的《儿子》、李翔的《壮士行》、苗再新的《雪狼突击队》、袁武的《抗联组画·生存》、骆根兴的《西部年代》、陈坚的《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九月九日九时·南京》、白展望的《壹玖肆玖》、秦文清的《海军陆战队》、邵亚川的《巡堤》、尚丁的《途中》、邢俊勤的《第二小分队》、王树山的雕塑《西柏坡》……都对上述问题给出了回应和解答,艺术家以开放包容的心态构建军旅美术的新形象,通过多种创作方法、各类流派相互碰撞交融,使自身视野更加开阔、观念更为开放,面貌日臻丰富。这批作品以高度的文化自信和积极向上的精神品格,在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的契合点上,以充满个人风格和饱满情感的艺术语言,越过现实主义创作的藩篱,完成了对艺术形式的突破,展现了军事题材美术创作的时代特色。
作为一名成熟的军旅美术家,骆根兴将历史画创作比作“戴着镣铐跳舞”,他认为军事题材历史画的创作应有三个方面的体现:一是基于“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克罗齐语)的观点,要把艺术针对今天这个时代能够普遍感觉到的那个历史氛围融入历史画的表达当中;二是塑造鲜活动人的历史人物形象;三是在作品中折射出人性光辉,带有艺术的崇高精神境界的表达。“艺术的本质是感情,必须凸显人的灵魂,一件优秀的历史画作品要能吸引住观众的目光,打动人心,或引发某种思索启示,仅满足‘画得像’‘看得懂’是不够的。艺术家择取某个事件刻画人物,不仅要明晰地铺垫情节发展的逻辑脉络,更要上升为一种情感上的表达,彰显出画面的气质和精神,使画面更加生动,让逝去的历史复活,绽放出生命的光彩。”骆根兴说。
▲ 2020——紧急驰援(油画) 2021年 李如
强军路上展新风
进入新时代,党和国家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军队的发展站在了新的历史起点上,军队文化事业也迎来了新的面貌。正如众多美术理论家所强调的,要从人类共同体的崭新视域来审视我们的世界,要尊重和观照军人的生命个体,关注军队日常,尝试多样的表达方式,实现美术语言的更新。
从最近的第13届、第14届全军美展来看,展出作品面貌丰富,气势充沛,从内容含量到表现形式都新意纷呈。大部分作品是站立在现实主义创作立场上的,兼顾了宏大叙事与微观表述,没有忽略对于形式风格的探索和追求。有的作品是对领袖形象和军史上壮烈场景与大事件的追怀与复现,也有很多作品显露出创作者捕捉瞬间、刻画细节的努力,皆来自战士们真实生活中的所感所思。除了军人主体创作的正面实录,也有以“他者”的眼光来记述军旅生活和战士形象的作品,以全新的观察角度反映了军民关系。颇具创新的是,一些雕塑、装置等当代艺术也进入展厅,对军事主题与观念艺术的融合做出一定的尝试。
近年来,在各项国家重大题材的主题性美术创作项目中,军事题材都占据相当比重,展现出军队美术构筑艺术精品创作高地的生动实践,许多佳作令人印象深刻。
周长春的《和平使命·蓝色交响曲》以三联画的形式,展现了全副武装的空军飞行员在机场上热火朝天进行实战化训练的人物群像场景。整幅作品突出军味、兵味、战味,展现新语境里“正义之师”“文明之师”的独特风采。对于如何紧抓“时代性”进行艺术实践,周长春有着自己的思考,他认为,在多元化艺术风起云涌的当下,更要在“技”中挖掘内在精神的丰饶、融入人道情怀的力量。“以人文关怀的中国意识丰满写实油画的精神张力,在形神兼备的同时气韵生动,从人性维度对军人这个特殊群体展开哲思,以具象写精神。”周长春表示,力争创作出具有民族气质的写实军事油画佳作,展现空军人画空军的华丽风采——用线条描绘蓝色的军营,用油彩铸造钢铁的战鹰,用画面展现青春的风采,用色块抒写奉献的精神。
▲和平使命·蓝色交响曲(油画) 2019年 周长春
从加强培育战斗精神这一角度来展现改革强军崭新风貌,陈林的油画《钢与泥·前进》选择的是战士们训练经过泥潭的一个场景,虽然只是平常战术训练的一个瞬间,却以小见大让观者看到了我军将士献身使命的钢铁意志和决心。怎样才能使画面更具艺术冲击力,更能打动人?在翻阅了大量中外著名军事题材画集资料后,陈林还是选择了写实主义手法,让画面更贴近于生活、贴近于自然,诠释一种人性的真实。在具体的绘画环节上,艺术家采用了“局部推进——整体调整——具体塑造”的步骤来进行创作。作品最后呈现的画面是:战士们在一片泥泞中紧握钢枪,神情坚毅,匍匐前进。虽然看不到眼睛却仍能感受到坚毅的神情,没有夸张的嘶吼却能感受到震撼人心的力量。湿透且沾满泥浆的衣服紧贴在肌肉上,拉扯着前进的胳膊和大腿产生巨大阻力……画面安静而有力量,如雕塑般肃穆庄重,色调也对氛围起到了很好的烘托,散发出一股冷冽的钢铁气息和浓重的泥土味道。
张恺桐的国画《使者》表现了中国维和战士为非洲居民送水、取水的场景。整幅作品体现出我国军队走向世界的姿态以及维护和平的使命和担当。通过此次创作,张恺桐深深感受到了主题性绘画创作与其他题材创作存在的区别:首先是要突出主题,这是作品内容主要的服务对象,也是画面设计的先行者,其中包含着作者对主题的解读,因此画面不可避免地存在情节性的表达,这便需要作者对情节的尺度进行把握,一方面是画面内容与主题的结合,另一方面是画面构思设计与主题的结合。其次是主题性绘画一般画幅较大,但并不意味着画幅小便不能成为主题性绘画,而是需要统一画面中的各个元素,使得画面有主次之分,在画面呈现效果上则更需要整体与局部的和谐统一。
此外,王一帆的《智胜空天》、张蕊的《使命行动》、刘鲁新的《深蓝·深蓝》、窦鸿的《东风第一旅》、王树鹏的《军列91538次》、孙震生的《雪地情》、陈继龙的《南海坚兵》、李如的《和平之泉》等作品也都以丰富的造型手段和强有力的表现方式,诠释、宣传党在新时代的强军思想和目标,深刻再现了我军履行新任务、新使命的新风貌,生动描绘了新时代士兵的新风采。
▲ 雪地情(油画) 2019年 孙震生
▲ 深蓝,深蓝(岩彩画) 2019年 刘鲁新
现代性转型必须紧跟时代
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美术创作员邢俊勤看来,军旅美术家创作队伍的“突击占领”和“高地亮相”,成为主题性美术创作的生力军,是因为军旅美术家群体有良好的现实主义创作传统,并且是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形成了“传、帮、带”的优良传统,每个军兵种都有自己的创作带头人和组织者,能够精心组织,集中力量打“歼灭战”。而军事题材本身的特殊性和身在其中的军旅生活体验,也给予了军旅美术家独有的优势。除了受老一辈军事画家们创建的军事绘画风格样式的影响,军旅美术家们还接受着学院派教育之外的驾驭大型绘画场面的系统训练。这就使得军旅美术家在创作题材的选择上少了“轻音乐”“小夜曲”,更多的是雄强有力的“生命交响”。
与西方艺术现代性之路不同,中国美术的现代性是以重大题材的创作为开端的,因此,如何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把握军事美术创作的基本规律,总结它的基本特质,并实现其现代性的转变是一个重要的课题。“军事美术的现代性转型是必须的,还有很大的探索空间。”邢俊勤从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了自我风格的探索,在伪装部队做视觉彩色专业指导时,迷彩布给了他启发,他利用迷彩符号做了很多绘画实验,甚至直接在迷彩布上作画,形成了一种介于绘画与装置之间的表现力,这批迷彩系列主题性创作,不但得到国内专业界的认可,在国际上也引起了关注。
邢俊勤说:“作为新时期军旅画家,不仅是用画笔记录这个时代,更应该有思考、有担当、有引领,让艺术发挥更广泛的作用。我们的军队已经完成了现代化的转型,美术工作者必然要紧跟时代,研究和创造属于这个新时代的艺术语言和材料美学,才能立足当下,面对未来。以此理念为动力和追求,我选择将个人的艺术理念与宏大叙事的军事主题有机结合,面向未来做出艺术方法论的回应。”
当然,军事题材美术创作也存在一些显见和潜在的问题,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张鹏从艺术史的角度提出了思考:其一,主流图像的范式化与个性表达的辩证关系。这是几乎全部主题性创作都存在的基本问题。其二,作为独特的军事题材创作与普遍意义上的美术创作,二者在艺术规律上的深层关系。其三,从创作主体而言,军人艺术家与非军人艺术家在创作军事题材作品中显现在思想、视角、创作方法上的异同。其四,军事题材美术创作在写实主义的维度上如何能进一步打动人心,即今天中国的写实艺术如何进一步表达内心的问题。最后,更深刻的一个问题,主题内容与形式语言之间的复杂关系。主题内部的稳定力量有时会下意识地禁锢艺术家对艺术形式的提炼和升华。
艺术史的规律告诉我们,单向度的主题关怀不能淹没对艺术本体语言的精细打磨与审慎探求,主题内容会随时代迁徙不断滋育新意,而如何在语言上加以锤炼似乎是更为重要的问题。在更为广阔的文化背景中,这与中国美术的现代走向趋同。多方位、多角度、多层次地聚焦和描绘中国特色强军之路的精神图谱和视觉见证,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军事美术和其他重大主题美术创作一样,任重道远,正步向前。